这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
他的脚旁边放着一个凳子。
凳子上放着一个铝饭盒。
以程千帆的敏锐眼光看过去,铝饭盒是倾斜的,故而他怀疑这个凳子是瘸腿的。
男孩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大孩子改小的,有补丁,不过看着还算干净。
车子从门口过,男孩抬头看了一眼,低下头。
程千帆的心中堵得慌。
他不知道那位单老板是哪方面的。
中统苏沪区的漏网之鱼?
军统上海站?
亦或是红党同志?
也不知道这个男娃是否也参与到了危机四伏的抗日救亡运动中。
不知道掌柜的被抓走了这个男孩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他的心里莫名堵得慌。
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收回视线,程千帆摸了摸身上,这才想起来烟盒被他揉烂了扔在特工总部了。
“浩子,香烟。”
李浩摸出套箱的烟盒反手递给帆哥。
“帆哥,这个男娃。”李浩说道。
“孩子应该没事,没有抓店里这么小的小伙计的道理。”程千帆摇摇头,“你不要凑上去,这孩子被人盯着呢。”
七十六号大概率不会认为这七八岁的男娃也是抗日分子,但是,并不妨碍他们以这个孩子为诱饵钓鱼。
“明白。”浩子吸了口气,点点头。
“帆哥,那个单掌柜会怎么样?”他问道。
“很难说。”程千帆摇摇头,“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分析的那两个细节,都不是铁证,无法真正确定单掌柜有问题,甚至于也许这个人本身确实是没有问题的,他说自己是木匠也只是信口胡说,他之所以被抓,只是因为乱说话而已。”
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咬在口中,“无论这个人有没有问题,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就看七十六号那边怎么看。”
单掌柜必然会受刑的。
没问题?被打一顿就鬼哭狼嗥,确认没问题,许是讹些钱财就放人,也可以拷问成为有问题的。
这年头,人命最不值钱。
有问题的,死咬着不开口,自然会被认为‘果然有问题。
有问题,受刑不过,开口了,这是叛徒。
“浩子,安排人盯着点,不要接触,远远地就是盯着。”程千帆有些烦躁的按了按太阳穴,“册那娘,整天就帮着他们擦屁股了,希望不是上海站那帮笨蛋又出篓子了。”
“也可能是红党……”李浩看了一眼反光镜,说道。
“红党?管他们死活做什么。”程千帆冷哼一声,“若非张汉生误了校长大事,那帮泥腿子早就被收拾干净了。”
看到李浩似乎要说什么,程千帆看过去,这目光中非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凶狠和警觉的光。
“浩子,记住了,我们和红党是决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程千帆声色俱厉,“现在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我们手下留情了。”
“明白。”浩子赶紧说道。
帆哥刚才那目光凶狠,便是他也都有些害怕。
时光回溯几分钟。
听到门口的动静,冯小可抬头看。
他看到漂亮的大汽车从日杂店的门口慢慢驶过。
汽车里的男人看过来。
冯小可没有理会,他继续发呆,并且低下头,他现在就是一个掌柜的出门后,一个留在铺子里看店的有些害怕的小伙计。
又过了好一会。
冯小可开始担心。
开始急躁。
他担心叔叔单芳云的安全。
急躁是因为组织上今天会安排人来接他们撤离。
他不知道‘组织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组织里应该都是叔叔这样的人。冯小可将饭盒从脖子上拿下。
用饭盒去水缸里舀水喝。
将铝饭盒里剩下的水随手倒在门后的地上。
冯小可摸了摸肚子,关门出去。
他用单芳云给他留下的镍币去烧饼摊买了个烧饼,他想着去七十六号门口看看,打听一下单芳云的情况。
自己是小孩子,因为担心掌柜的所以来问问情况,应该不会引起敌人注意的吧。
冯小可心想。
小可,你在店里等我回来不要乱跑,。
冯小可想起了单芳云被带走前的叮嘱。
他咬着烧饼,来到路边撒了泡尿,然后又走回日杂店。
推开门进来。
冯小可坐回到马扎上,咬着烧饼发愁。
他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就在此时,冯小可瞥到了地面上的湿脚印。
这是——有人进来过?
冯小可心中咯噔一下。
是组织上来接他们的人吗?
他咬看烧饼,假装没事人一般站起来看了看。
空荡荡的店里,没有别人。
柜台后面也没有。
院子里也没人。
不是自己人,那会是什么人?
是敌人?
冯小可心中一动。
他想起了单芳云叔叔给给他讲过的道理:
当我们怀疑敌人在附近的时候,敌人早已经来了。
冯小可咬着烧饼,不大的脑袋里脑筋开动,自己应该怎么做?怎么办?然后,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担心。
担心单芳云。
冯小可是聪明的孩子,日杂店刚才有敌人来过,敌人为什么要来,这说明敌人盯上了这里。
这边都有敌人盯着,那么被敌人带走的单叔叔肯定更加危险。
隔壁裁缝店的小伙计从门口过,探头问了句,“小可,单掌柜呢?”
“修桌子去了。”冯小可回道。
“你们今天就真的搬走了啊?”小裁缝又问。
“搬啊。”冯小可说道。
小裁缝点点头,目光看向冯小可手中的半拉烧饼。
冯小可吓坏了,赶紧狼吞虎咽的塞进嘴巴里,却是噎住了,好不容易咽下去。
这把小裁缝吓一跳,看到冯小可没事,赶紧走了。
冯小可拿着铝饭盒去水缸里舀水,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的时候,却是停住了。
小裁缝问他今天是不是搬走
坏了,组织上要来接他们的人快来了。
苗圃的心情是雀跃的。
斗争形势变化,组织上决定撤销芳云日杂店这个交通点。
苗圃觉得自己有些自私,这么一个重要的交通点的撤销,是抗日工作的损失,自己却因为儿子小可能撤回来和自己在一起而高兴。
尽管小可后面也并不能一直待在她的身边,因为她的工作和身份更加隐秘,也意味着更加危险,不过,即便是短暂的相聚也是令人期待和喜悦的。这是不对的,她对自己说。
但是,心中确实是难以遏制的喜悦啊。
苗圃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儿子了,出于对双方的安全考虑,没有组织批准,她是不能擅自来这个交通点的。
近了。
已经看到芳云日杂店那歪歪扭扭的店招了。
小可!
苗圃加快了脚步。
她看到儿子小可从店里出来。
蓦然。
她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冯小可抱着那个瘸腿的凳子出来。
冯小可将瘸腿凳子放在墙角,又拿起墙角边的笤帚,转身回屋了。
苗圃转身她来到了路边的烧饼铺子,买了两个烧饼。
她听孩子叔叔说过,小可非常喜欢吃这家的烧饼。
买了烧饼,苗圃转身离开。
距离日杂店渐行渐远。
她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会流泪。
瘸腿板凳放在外面。
笤帚拿进去。
当这两个情况同时出现的时候,这是芳云日杂店这个交通点完成最后的使命,这是在向外传递的最后一个情报:
不要靠近,交通点已被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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