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节,赵兴风赵先生开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略带鼻音的平州话在崇志堂内回荡,百余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弘者大也,毅者强而能决也,士弘毅,然后能负重任致远路也。以仁为己任,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谓远也……”
江安义觉得脑海中有一波波的浪潮在拍打着、激荡着,赵先生的话引发着他的强烈共鸣,吾辈读书人正该以天下为己任,如先生所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至理名言不断地从赵先生的三缕墨须间传出,江安义心想,等自己有了胡须,是不是要像赵先生一样,三缕黑须怎么看都显得儒雅飘逸。
“有些人仗着小聪明,读了几本书做几首诗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哗众取宠行事偏激,说一些离经叛道的话,这样的人即使有些才能也称不上士,说不定将来就是佞臣”,赵兴风的话语严厉起来,平州话变得尖利刺耳,“说什么比干强谏不如暂去,留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试问国家养士为何?贪生怕死岂是我辈所为?”
赵兴风的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江安义脸上,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勉强再听了几句,句句都是针对他所提“三仁不分高下”的批驳,江安义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赵先生,让他在讲堂之上对自己大加鞭鞑,书院不是鼓励辩难问诘吗?即使赵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也用不着如此愤慨吧。
课上完了,江安义呆坐在空空的崇志堂内发愣,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地往外走,他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有一件事很明白,赵先生不喜欢自己。江安义自问并无错处,自己“殷有三仁不分高下”的看法苏先生没有说什么,书院也将自己招入门下,都证明了这一点。
从屋内走入院中,阳光直射照得眼前发花,有点眩晕。闭目静待了片刻,江安义的双目恢复了清明,虽然赵先生不喜自己,但凌先生、苏先生都对自己关爱有加,冯山长更是亲邀自己前来就学,自己不能让所有人满意,至少要坚持让那些对自己满意的人继续满意下去。宽慰着自己,江安义的步伐坚定了许多,只是心中对那三缕墨须再无好感。
回到住处,桌上放着一堆东西,菊花酒、桂花糕、茱萸草,还有个提盒,李世成站起身道:“安义,你总算回来了,今天是重阳,咱们登高饮酒去。”不容分说将桂花糕、茱萸草和提盒塞入江安义手中,自己抱起那坛菊花酒,拉着江安义出了门。
书院就在五罗山下,五罗山是连绵不断的山脉,登高望远的地方不少。江安义他们没有往后山,而是出了书院前门往左,穿过农田来到左首的卓望峰。仰望山道,有不少书院的学子正在向上攀登。
踏上山道,江安义情不自禁地想起和安勇上山猎兽的情形,脚步轻快起来,抬头天高云淡,心中的烦闷被风吹走了不少。书院历年都有重阳登高赏菊的习惯,山道两旁有意栽种着菊花,一丛丛黄的、白的、金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傲然怒放,卓望峰如同披上彩纱的女子,妩媚秀丽。
卓望峰顶有卓望亭,好位子早有人占据。李世成和江安义在旁边找了块树荫下的石头,打开提盒,取出杯筷,内格中放着四碟菜,炒猪耳、卤牛肉、鸭掌和鹅肝。倒上酒,两人面对家乡临风而饮,思念亲人。
卓望亭传来吵闹之声,好地方谁都想要,后来者想仗势欺人。李世成脸色微变,听出有他那位十七爷爷的声音,江安义对李东凤的声音也是记忆深刻,两人相对苦笑,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收拾好东西,两个想悄悄地溜下山,免招池鱼之祸。不料,李东凤身旁那个油头粉脸的家伙眼尖,一眼就看到两人,用手指捅捅李东凤示意,李东凤绽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大声喊道:“世成孙儿,怎么见到爷爷就走,也不问个好,这么没规矩。”
李世成无奈,只得上前行礼,送给周围的人一脸惊诧,收获一个满面通红。行过礼,李世成想着转身就走,不料李东凤道:“你最近逢人就吹嘘加入了竹梅诗社,族塾的周先生也说你诗才出众,是我李家的玉树芝兰,今天爷爷要考考你是不是真有诗才,配不配李家的玉树芝兰。”
李东凤话语中满是酸意,然后用手指着亭内那群人,大声道:“重阳登高望远,当然要赋诗了,不如以诗文定输赢,如果我们赢了,亭子让于我们,如果你们赢了,便输给你们十两银子。”转过脸,李东凤阴笑道:“乖孙子,要是你输了,这十两银子可要由你来出。”
李世成面色苍白,却无可奈何。
亭内那群人商议一下,点头同意,双方议定就以《菊》为题。李东凤看着李世成,道:“开始吧。”
事已至此,李世成只得搜肠刮肚地找诗句,一柱香的功夫,李世成面露喜色,高声吟道:“百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重阳酒相和,余香满衣襟。”
“不错”,“好诗”,座中无白丁,诗的好坏一听便知。李东凤忍耐住妒意,将怒火转向亭内,厉声问道:“你们的诗呢,再等你们半刻,要是做不出就算认输了。”
“不必”,人群中走出位方脸青年,李世成认出是同社的学长林义真,暗道不好,林义真是竹梅诗社的骨干,他的诗以怀远思人著名,遇上他李世成心中真没底。
林义真站在李世成面前矮半个头,微扬起头直视李世成的双眼,平静地道:“你的诗头两句极好,写出菊之傲骨不同凡俗,可惜后两句显得笔力不足,大概是时间过于仓促,回去再想想定是一首好诗。”
林义真满口指点语气,李东凤不耐地打断道:“废那么多话干嘛,有本事你也来一首。”
林义真目光从李东凤脸上直接掠过,面对满山盛开的菊花,一字一句的吟诵道:“浅红淡白间深黄,簇簇新妆阵阵香。登高且饮重阳酒,好遣醉梦归故乡。”
“妙啊”,“好诗,不愧是林兄怀远之名”,“妙语天成,托物言情,精彩绝纶”,赞声中林义真一脸淡然,拱手致意。
李东凤眼珠转动,强词道:“你的诗是不错,但比起我乖孙所做还是差了点,让开让开。”
话语刚落,立时引来骂声一片,“荒谬”、“无耻”、“不但眼瞎了心也瞎了”。
有个声音与众不同,懒洋洋地骂道:“哪来的臭屁,熏得这酒都喝不下去了。”
李东凤身旁的粉脸赵复光冷笑道:“安齐李家诗书传家,名士辈出,李兄之父举人出身,叔父李明峤大人身为晃州别驾,更是文采风流,为江南所重,李公子家学渊源,岂是你等可以轻辱的。”
长史乃刺史佐官,位高权重,如不出意外还会是乡试的同考官,这分明是以势压人了,亭中众人纷纷避开赵复光凶狠的目光,露出斜倚在亭柱上的说话人。赵复光恶狠狠地瞪去,那人正提着酒壶往嘴中灌酒,酒水淋漓地落在短须上,落在文士衫的前襟上,那人混不在意,说不尽的落拓不羁。待酒水喝尽,那人将酒壶放在栏杆之上,笑骂道:“不要着急拍马,当心拍到马蹄上。安齐李家,名头是不小,可是这位……”
那人一指林义真,道:“宜湖林家听过吧,林门嫡出,比你的主子不差吧。平州长史从五品上,算是大官了,可咱们这位林少的父亲是户部郎中,巧了,也是从五品上,傻眼了吧。银子拿来!”
赵复光面无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虽然都是从五品上,但世人皆知京官优于地方官,而林家的势力也强于李家。
李东凤满脸陪笑,冲着林义真施礼道:“失礼失礼,大水冲了龙王庙,林兄莫要见怪。李世成,还不快将银子拿出来。”
李世成哪有银子在身,将求救的目光望向江安义,他深知江安义的诗才,如果江安义能做诗一首,说不定能救他于水火。林义真见李世成紧盯着江安义,目光里满满都是恳求,心头一动,将探询的目光看向江安义,带着众人齐刷刷地向江安义行注目礼。
江安义很厌烦,他不想出风头,不想和谁争斗,只想安安静静地读书,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和家人一起快乐地生活。然而事与愿违,先遭雷劫,家贫难维,接着侯七马八为祸,又有余府公子刁难,到了书院又遇先生斥责,难道自己身附妖魔为上天不喜吗?
“膏梁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干巴巴地呤完诗,江安义提起食盒,头也不回地下了山,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落寞寂寥。
李世成愣了会,抱起酒坛,急急地追了下去。
“哈哈哈哈,膏梁纨绔,蓬蒿瓦松,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哈哈哈哈。”落拓文士站起身,甩着两只肥大的衣袖摇摇晃晃地也下了山,将笑声留给峰上面面相觑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