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帝都,风起云涌。
江安义从余师处得知天子对自己颇为看重,有意让自己成为崇文馆直学士,六月二十五日在宣政殿殿试。
第二天,江安义来到礼部找郭尚书自荐。一路脚步轻快,沿途遇上的官员都含笑颔首与这位员外郎打招呼,比起当初无人理睬简直是天壤之别。
郭尚书笑脸相迎,亲手替这位年轻的下属斟了杯茶,填举荐表的事自有书吏办理。想起昨日王侍郎额头上的包,郭尚书暗自感慨,这个年轻人了得,连皇后之弟、顶头上司都因排挤他吃了挂落,风头真劲。
看着江安义眉眼中溢出的喜色,郭尚书暗哂,年轻人沉不住气,浮躁轻狂。宦海近三十年浮沉,郭从史不知见过多少年少英才折戟沉沙,多数都败在骄狂之上。
手中端着茶,郭从史透过茶雾打量着江安义,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三元及第,词仙之名,委实是妖孽。郭从史心里翻起一丝妒意,有心顺嘴捧几句,让江安义飘飘然地再往上升升,然后坐看他掉下来的时候。
转念一想,自己年岁渐大,也不知还能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干多久。三个儿子并不出色,几个孙儿中倒有两个是读书人,说不定将来有求到江安义的时候,此时留点情面,将来也好见面。
将茶盅放下,郭从史笑道:“看到安义就想起二十多年前,先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选择崇文馆学士,老夫当时也就二十五岁,被先帝选为直学士,意气丰发啊。当年的八个直学士,除了老夫,京都还剩政事堂左丞吴知真,其他六人或贬或迁或死,早已不在京城了。唉,时光飞逝,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江安义心思通透,听郭从史发了番感慨,火热的心思被浇了盆凉水,顿时冷静了许多。略一思量,自己刚才的情形,委实有些忘乎所以,郭尚书这盆冷水泼得及时,当即起身躬身施礼道:“多谢郭大人,安义若有寸进,必不敢忘郭大人今日提点之恩。”
与聪明人说话不累,孺子可教也。郭从史满意地笑道:“呵呵,人老了,嘴碎,信嘴胡说,安义勿怪才是。”
回到膳部小院,田守楼在官廨门前等候,他已经从旁人的嘴中隐约听到了些消息,身为门下走狗,自然要找江安义问个清楚。
从江安义嘴中得知天子有意让他任崇文馆直学士的消息,田守楼连声恭喜,笑道:“崇文馆是太子读书之所,也是宫内秘籍图书校理之处。郑制规定:崇文馆生二十六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孙为之。”
田守楼与郑律、各种典籍打了半辈子交道,随口便讲明崇文馆来历,看到江安义嘉许地点头,继续道:“崇文馆大学士、学士、直学士皆为荣衔,加授在职官之前,比如以后称呼大人便要说:崇文馆直学士,礼部员外郎。”
江安义有些犯糊涂,问道:“那岂不是还是在膳部任差,不用到东宫就任吗?”
“学士每月授课一次,直学士每旬授课一天,授课之日到东宫侍讲,其他时日仍在礼部当差。崇文馆内当差的不是学士,而是知书官、孔目官,书直、写御书、拓书手、画直、装书直、造笔直、典等人。”田守楼的眼中闪过一丝黯色。
江安义捕捉到那丝黯色,随即明白了,真正在崇文馆内当差的是类似田守楼这样的低级官员,这些人辛苦厮混却少有上进之途,而能就任学士、直学士则意味着走上了青云大道,着实不公。
水开了,田守楼转身提壶沏水,等田守楼陶醉在茶香之中时,江安义有了主意。
江安义问道:“守楼,天子命六部九卿衙门中抽调精干人员分赴二十七州督查清仗事宜,你可知道?”
这件事早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此次前往二十七州需要的人手众多,就算每州派遣三五人,也在百人以上,再加上三司衙门要暗中监察,至少也要五十多人,计在一处便是一百五六十人。
这一百多人不可能选五品以上的官员担任,每州顶多由一个六品官员带队,其他的人必然便是各衙门的八、九品的低层官员。上次试点派遣的是新科进士,这些人回来后不是升迁一级就是得了优差,大家都看在眼里,知道能被选中前往督查清仗那是上等的好差事。
看着周围的同僚们走门路的走门路,送礼的送礼,田守楼自然也眼热的很,他家境贫寒,没有后台,心中干着急无计可施。此刻听江安义提及,眼中一亮,想起这位员外郎的恩师可是户部尚书,要塞几个人进督查队伍是轻而易举的事。
田守楼谢过江安义,话点到为止不用多说。接下来的时光田守楼把他听到的消息细细跟江安义说了一遍,崇文馆学士已经被圈定,四个人物田守楼都评点了一番,听到副主考段次宗很可能是天子夹袋中的人物,江安义不觉一愣。
他高中之后拜座师,主考官李士弘收下他的重礼,勉励了一番。副主考段次宗处却吃了闭门羹,只是隔门传出几句话,“为国取材,无需拜谢,为国尽忠,无愧所学”。就任礼部员外郎后,自己与这位座师也无交集,不过自己被官场屏弃在外,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直学士八人竞争激烈,听说有百余人参加择逐,韦相之孙和您是天子点了名的,其他六人不知花落谁家,听说一些四品的侍郎都加入其中,潘尚书该头痛了。”田守楼笑道。
吏部尚书潘临风确实头大如斗,此次殿试崇文馆直学士其实仅有六个名额,但各部各卿报来的人数已经超过了百人,按照天子要年轻能干的要求,潘尚书挑了又挑,最后的三十六人无论如何也刷不掉了。
把名单报给天子,石方真也有些讶异。潘临风笑道:“三十六人,这数吉利,正合天罡之数,天罡护圣啊。”
六月二十五日,宣政殿,三十六人叩拜毕,端然入坐,听候圣训。
“诸位臣工都是六部九卿选报上来的姣姣者,朕仔细看过你们的履历,都是科举出身的进士,文章才干俱是一时之选。朕替太子选择崇文馆直学士,并非单纯选择文辞之臣,而是要选治世能臣。如今国库空虚,内外交困,朕欲重新清仗天下田亩,减轻百姓税赋,清除多年积弊,但见效不大。今日殿试,请诸臣工献策,如何方能治标治本,抑制土地兼并,增益国力?”
天子抛出一个大题目,也是时下急需解决的难题。众人事先准备了诗赋,策论,倒有不少人揣摩到了天子可能会考问时政,而清仗田亩事宜就是最大的时政。所以座中众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茫然失措,一种是喜上眉梢。
这个题目对江安义来说不算新鲜,何况他还亲自到仁州清仗过田亩,在仁州的时候还经常跟余师在一起讨论过解决的办法,所以要写篇好文章不难。
江安义没有急着动笔,随意地扫看了一眼。他身旁就是韦祐成和张志诚,两人都面带笑容奋笔疾书。是了,张兄与余师有翁婿之亲,又同在户部任差,清仗田亩乃是日常之事,张兄近水楼台先得月;韦祐成是韦相之孙,清仗田亩这样的大事韦相不可能不说与他听,他人不知,这两位可是自己的劲敌。
虽然知道自己被天子暗许为崇文馆直学士,但看到同科及第的另两人,江安义心中升起一股傲气,我为状元怎能落于他人之后,这篇文章不但要做好,而且还要冠压全场,方能对得起圣上的知遇之恩。
江安义抬头望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石方真目光与江安义相碰,看到这位年轻的臣子大胆地望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感激,便微笑地冲江安义点了点头。
得到天子鼓励,江安义越发振奋,满脑子要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何处觅良策,当然向妖魔求计。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妖魔的底蘊,妖魔就像是存在江安义体内的图书馆,时至今日,江安义早已将体内的妖魔视为良师益友。
土地兼并是通病,在妖魔记忆中与大郑相通的所谓封建时代,解决土地兼并的法子有均田制、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而这些法子最终治标不治本,至于治本的土地改革江安义扫了一眼,吓得不敢再“看”了。
沉静思索了一柱香功夫,江安义提笔写道:“臣谨对:君以人为本,民以食为天。天下田地有数,而渐集于少数人手,民失其地国失其财,民失地则无以为生,国失财则无以为续,是故……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佥募。力差,则计其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则计其交纳之费,加以增耗。凡额办、派办、京库岁需与存留供亿诸费,以及土贡方物,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钱,折办于官……佐之扬商、开矿、兴百兴以使民有其业,或可养之。则民安其所,国祚绵长。臣江安义顿首伏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