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按照惯例天子会在麟德殿设宴,朝堂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参加。太子入驻东宫后,东宫自行开宴,太子敬酒三杯后返回东宫,宴请的是东宫属臣。不过近两年多了些与太子相近的官员,天子特准二刻钟后文武百官可以自行去留,有不少人在麟德殿喝完又赶到东宫赴宴。
京中官员数以千计,能参加麟德殿夜宴和东宫夜宴的毕竟是少数,更不用说那些没有官身的文人雅士,这就让三年前开始举办的楚安王府碧漪园中秋文会变得引人瞩目,不少人以能参会而自豪。
楚安王府碧漪园经常举办各种文会、雅聚,经常有绘炙人口的诗词歌赋流出,不少人因此而声名鹊起,成为京中名士。更有幸运儿被楚安王赏识,举荐入朝为官,平步青云,赵岙、温玄岭等人就是众人嘴中津津乐道的幸运儿。
碧漪园中秋文会设在午时,巳初时分潘和义便换上件旧青衫,坐着牛车前往楚安王府。从大通坊到王府路程不短,潘和义这些天收到的礼钱足够他换乘更高档的马车,可是潘和义知道自己要苦心维持贫贱不能移的形象,或许与哪家豪门结亲后可以稍做改变。
车内,潘和义闭目养神,脑海中思虑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最担心的是江安义与自己翻脸,到天子处说明罢田租改成银钱禄米支付之策是他剽窃,潘和义自忖即使有楚安王相帮,自己恐怕也要落个声败名裂的下场。
惶惶不安地过了大半个月,每天都担心江安义来找自己算账,可是安然无事,衙门内到江安义官廨中禀事,江安义神色如常,潘和义渐渐放下心来,看来江安义是不打算与自己计较了。
细细思忖过,潘和义得出个结论:清理职田干系重大,江安义也不想承担得罪天下官员的风险,自己出头替他担下责任是各取所需,这样说起来自己还帮了江安义一把。
这样安慰着自己,潘和义决定试探一番,在八月初十买了月饼到江府登门道歉。江安义武功高强,那么多刺客都死在他手中,万一他发起怒来,自己岂不性命难何。
心中忐忑,潘和义邀了些新近结识的好友一同前往,结果被李来高堵在门外,李来高翻脸是意料中事,万幸他没有说出奏疏之事。此行虽然受辱但却替自己赢得忍辱负重的好名声,潘和义露出得意的笑容,挨顿骂算什么,经过此事他总算安下心来。
喧闹声传入车中,潘和义没有撩起窗帘观看,算算时间应该到了长乐坊,今日盛会前来王府找寻机会的人不少,能入王府的不到三成,剩下的许多文人墨客呼朋唤友在王府外徘徊,寻找进入王府的机会。
潘和义心中暗叹,在太府寺书令史时他也曾到过楚安王府门外找寻机会,和众多士子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登上台阶进入府中的幸运儿,期盼能遇到相熟的朋友,顺手将自己也带入府中。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可以挺直胸膛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府了,看来自己献疏之举做对了。
牛车停住,车把式在外面喊道:“爷,前面堵得厉害,小的只能送您到这了。”
潘和义下了车,看到前面车马慢如蚁行,自己乘坐的牛车塞在一众豪车中分外显眼。付了钱,潘和义安步当车往前行,一路之上认识之人上前见礼,言语巴结奉承,都知道潘和义如今是楚安王府的红人,希望能得他相助入府。
潘和义淡淡地笑着,平谈不失和气地寒喧着,离王府一箭之地居然走了半柱香功夫,来到府门前身旁已经聚集了十余人。
站住脚,冲众人拱了拱手,潘和义迈步踏上台阶。九阶台阶让潘和义有种青云直上的飘荡感,周围投来的羡慕目光让他舒畅不已,忍不住要得意地笑出声来。放缓脚步,潘和义稳了稳心神,将喜意压回心中,一脸庄重地站在府门前。
丁楚告诉他,那个曾经为难他的阍者被贬去了方州的封地,眼前这个阍者看到他,紧走两步上前躬身施礼,笑道:“潘大人,您里面请,丁大人交待小的,您要是来了先到他的官廨坐坐,有几个朋友引见。”
身为豪门的阍者哪个不是心明眼亮,更何况潘和义这段时日经常出入王府,与府中丁大人称兄道弟,在阍者的眼中,潘和义身上的旧青衫分明也比他人的绸衫华贵几分。
潘和义自矜地点点头,和颜悦色地道:“有劳程阍使了,今日来客众多,劳你记挂在心。”
不等程阍者回话,潘和义迈步入府。楚安王府内宾客如云,长廊上不时碰到游玩观景的朋友,潘和义满面春风地与人打招呼,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要想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朋友越多越好。
丁楚的官廨内传出欢声笑语,看到潘和义进来,丁楚笑着起身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我说的潘和义潘署令,那篇《请罢职田疏》便是出自他之手。”
潘和义拱手向几人行礼,那几人并未起身,只是冲着潘和义微笑点头。丁楚指着左边三旬文士道:“这位是工部员外郎包立铭(从典客署令迁升),此君可是建武元年的状元郎,潘贤弟明年想参加科举,不妨多向他请益。”
潘和义连忙施礼道:“末学早就听闻过包状元的大名,若能得包大人片言指点实是潘某的福分。”
包立铭淡淡地笑道:“好说,好说。”
“这位的诗词潘贤弟一定听过,‘闻歌始觉有人来’,京中诗词大家方知义,暂在上林署屈就署令,王爷最喜他的诗词,今日中秋盛会,方榜眼又要有大作问世了。”
潘和义笑道:“小弟对方兄仰慕已久,方兄的诗词小弟可是首首能背,今日有缘识荆,实乃幸事。”
方知义打量了一眼潘知义,不咸不淡地道:“诗词小道,怎及得上潘生一篇《请罢职田疏》上达天听,又得王爷嘉许,今日文会潘生的风光将远胜方某。”
潘和义从话中听出酸意,立时明白方知义的心态,他是探花郎出身,又苦熬了数年,才做到上林署令,而自己不过是举人,凭借一篇奏疏便与他同阶,将来极可能还要超越过他,怎么不让方知义心中不是滋味。
假做不知其意,潘和义笑吟吟地听丁楚介绍那个中年文士,“纪公纪瑞山,方州名士,现在方州王府中任学官长。”
纪瑞山起身笑道:“后生可畏。那篇《请罢职田疏》老夫拜读过,诚为治理职田的良策,潘生见识过人,国之栋梁也。”
潘和义挂着谦和的笑容,坐在下首听丁楚几人高谈阔论,偶尔插上两句,绝不喧宾夺主。当年门外徘徊,如今成为座上客,潘和义的心情激荡,眼前这些人都是京中名士,状元郎、探花郎,对一个举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角色,自己能坐在下首同他们一起谈笑,身份已经悄然转变。
潘和义拿起茶盅呷了一口,轻轻地吐出一口茶香,眼下相伴的府友、员外郎、署令和学官长,再过几年和自己在一起喝茶的说不定就变成了侍郎、少监,再以后就是尚书、公卿。莫欺少年穷,潘和义眼前现出江安义的样子,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而且做的比他还要好。
门外侍从来请丁楚等人前去赴会,丁楚带着众人来到春云殿,今日来的文人雅士多达三百,只有春云殿外的广场能安置下这么多桌椅。丁楚到来时春云殿外已经坐满了人,看到丁楚不少人站起身来打招呼,丁楚笑着回应,向众人介绍身旁的潘和义,一时间潘和义成为众人瞩目。
有丁楚带着,潘安义坐在了最前面。丁楚侧过头来低低地声音叮嘱潘和义,道:“前两天我跟你说过,今日王爷有意在众人面前捧你,你可有准备。”
潘和义感激地道:“丁兄放心,定不会让丁兄失望。”
楚安王驾到,碧漪园中秋文会按着安排好的剧本往下演,潘和义在众人面前唱了一出好戏,所做的“冷露无声湿桂花,不知秋思落谁家”在席间传唱,夺了方知义的风采。桂花香中美酒醇,潘和义醺然醉倒。
麟德殿夜宴在“明月几时有”的歌舞声中拉开帷幕,君臣们举杯共演太平盛世,太子敬过天子酒后,又敬了孔相和马相一杯,然后举杯敬过赴宴的文武大臣,告退回了东宫。
江安义坐在左侧的中间,盘算着挨过二刻钟后回家与妻儿团聚,至于东宫相请,自己已不是东宫属官,名不正则言不顺,就不是惹厌了。
石方真兴致很高,笑道:“值此良宵怎么无诗,诸卿谁做出好诗,朕重重有赏。江安义,今日不准你出手。”
众臣兴奋起来,能坐在这里的谁不是饱学之士,吟诗作赋那是拿手好戏,江安义是词仙,他若出手众人甘拜下风,但万岁说了不准江安义作诗,这个风头说不定落到自家。
正当众人搔首捊须苦思之时,殿外急奔进一名太监,高声叫道:“镇北大营急报,北漠大举南侵。”
“哐当”一声,石方真手中的金杯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