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高的婚事办得轰轰烈烈,成为京中美谈。相比之下,十二月十六日潘和义的亲事就远远不如了,清田司的上官江安义、刘逸兴等人只送来了贺礼,李来高更是不闻不问,其他的同僚倒是结伴前来道贺,但没有一个主管到场让这场婚宴不免让人诟病。
潘和义这段时日结交的朋友不少,不过多是些七八品的小官,要不就是好高谈阔论的“雅士”,楚安王府的文学丁楚带来了王爷亲笔所书的“佳偶天成”四个字,被高高地悬在大堂之上,看着贺客们羡慕的眼光,潘和义总算感觉自家的婚礼与众不同。
在潘母的眼中,儿子的婚礼无疑是盛大的,她精心为儿子挑选的媳妇是秘书监著作郎(从五品上)汤乔智的嫡次女,婚礼当天有楚安王的贺礼,到贺的不是朝庭官员就是文坛名士,儿子这回既有面子又有底子。
等新人进了洞房,贺客散去,潘母在灯下统计着收到的贺礼,光银两就高达二千五百多两。潘母小心地将银票和银子收好,有了这些钱应该能靠近皇城的地方买套宅院,这样儿子当差就不用辛苦走那么远的路了。
对于这门亲事潘和义总体还算满意,岳父是朝中清流,官虽不高但在士林中颇有声望,对他也十分赏识;妻子容貌虽然一般,但知书达礼、温婉柔顺,心中闪过思晴的样子,潘和义自嘲地想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将来再纳一个漂亮的妾室了却遗憾便是。
郑制,官员本人结婚,给假九天,程期十天。新婚第三天,潘和义便去了清田司当差。潘母和妻子都很支持,国家大事为重,年终政务繁重,不能因私废公。
先到江安义的官廨拜见,江安义淡淡地勉励了几句,让他不必急着办差。回到自己的官廨,属下的官吏纷纷前来道贺,闲话中潘和义得知比他前几天成亲的李来高仍未上差,据说每日携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吃喝玩乐逍遥渡日。
潘和义心中不爽,板起脸来让属员勤于王事,清理职田是天子关注的大事,不可因为年关将到而生出懈怠之心。一通教训下来冷了场,属吏们纷纷借机离开,留下潘和义一个人坐在官廨中生闷气。
闷坐片刻,潘和义起身如厕,路过一间官廨时听到里面传来的风言风语。
“……原本江大人对他很器重,还想着把夫人的师妹嫁给他。可是这位心气高,想着攀高枝,想办法搭上了楚安王,一封《请罢职田疏》捞了个七品的职田署令,这回江大人看他不顺眼了。得罪了上官,就算楚安王赏识,估计也在清田司呆不长了。”
“按说江大人不是忌贤妒能的人,他怎么舍近求远,要把奏疏献给楚安王,江大人难怪还会隐没他的奏疏吗?”
“这你就不懂了,我听说这封奏疏是江大人喝醉了酒说给他听的,这位夺了江大人的主意,怎么还敢让江大人知道,所以才走歪门斜道。看着一脸正气,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倡,呸,什么玩艺。咱们好心前去道贺,他倒好,板着脸一通教训,无非是看李大人过得舒服,心中不爽罢了,小人哉。”
潘和义听得浑身发冷,真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这点小心事在旁人眼中显露无遗。尿都惊没了,潘和义悄步回到官廨,细思对策。
公案上高高地堆放着案牍,潘和义的脸隐在案牍之后,这张往常激扬着的脸显得阴森。手中拿着份公文,脑海中却在想着眼前的困境,事由奏疏而起,关键却在江安义,将江安义打压下去才是解决困境之道。
潘和义时刻关注着京中动向,知道江安义到东宫被太子拒见的消息,天子忙于北伐之事也很长时间没有召见过他,眼下江安义正处于低谷期,正是对付他的好时间。眼中寒光闪现,既然撕破脸就用不着讲情面,江安义在姜州韩家庄遇刺后,韩家家主韩劲松送了一批韩文正公批准的珍本给江安义,当初江安义说看完后将书籍归还,可是后来潘和义留意到江安义将这些书带回了京中。
潘和义嘴中发出压抑地冷笑声,韩文正公何等声誉,江安义居然敢借机欺压他的后人,这件事宣扬出去江安义在士林中的名声就臭了,如果江安义成了斯文败类,天子就算再信宠他也不会为他得罪天下读书人,自己再在清理职田上做出点成绩来,用不了几年便可取而代之了。
…………
皇城东侧景风门,理匦监衙门,门可罗雀。曾经万众睹目的所在成了聋子的耳朵,让每个衙门内办差的官员五味杂陈,要不是天子碍于颜面不肯裁撤,理匦监早就要关门了。
当初进理匦监的能人不少,眼见理匦监变成了冷水衙门,三十个理匦使找门路走了二十个,底下的小吏被借用了大半,匿大的理匦监成了个空壳子。
别的人能走,理匦监的左右监正大人没有天子的旨意是走不了的,右监王克复想明白了,反正天子看他不顺眼,好差使估计轮不上他,在理匦监乐得清闲;左监魏怀超可傻了眼,他一门心思地从御史台跳到了理匦监,当时何等的意气丰发,甚至有意谋夺泽昌书院党魁之位,如今呆在理匦监没人答理,后悔莫及。
光禄寺卿方林宾成为泽昌党魁之后,往日不常出席同窗聚会的魏怀超走动得很勤快,多次委婉地向方魁首表示,让他助力自己外任。魏怀超盘算自己是正四品下的官员,如果外任按惯例能向上迁升一级,正四品上便是中州刺史了,即便做个下州刺史也胜过在理匦监里无所事事。在外任做个五六年,将来再寻机调回京中,到时候方林宾年岁已大,自己还是五十岁出头,正好有机会接任泽昌党魁。
苦心总算得到了回应,方林宾答应替他向太子进言,年后荐才时替他说话。不过吏部尚书段次宗铁面无私,方林宾让魏怀超最好能做出点实迹来,在年考的时候争取在中上以上,到时候也有拿得出手的推荐理由。
大郑的年考分为内考和外考,内考由天子直接对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的考课,外考则由吏部考功郎中和员外郎对四品以下的官员功过善恶进行考课,魏怀超的理匦左监是正四品下,属于外考范围。每年的十一月底考课结果交由吏部尚书审核,然后呈送政事堂两位相爷过目,年后根据考课结果对官员进行奖惩迁黜。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再有几天就要封印放假了,考课的结果肯定出来,估计已经送给相爷了。
吏部自段尚书到任后,整肃过好几次,建武三年考中郎中上官清徇私舞弊,被段尚书奏明天子直接贬斥为民,受迁累的考功司官吏多达十八人,现在没人再敢在考课上做手脚。理匦监这一年什么事都没有,能得个中平就算不错了,魏怀超这些日子愁得长吁短叹,却无计可施。
理匦使贺知力携了本公文进来,禀道:“魏大人,你让下官注意可有什么重要的举告,下官今日打开铜匦,发现了一份举报清田使司江安义的举报信。”
“哦,快快拿给我看。”魏怀超眼神一亮,伸长胳膊接过举报。这封举报是匿名,信中举告江安义欺压韩文正公后人,索要韩太保留下的珍本、文稿,是为文贼,为士林不耻。
看罢举报信,魏怀超寻思了片刻,问贺知力道:“识力,你看这封举报信是真是假?”
贺知力不动声色地道:“是非真假自要查问过方知。”
魏怀超暗骂贺知力油滑,听闻年后此公要调回刑部,大概不想说错话得罪人。挥手让贺知力退下,魏怀超手捊胡须沉吟思索,江安义从礼部员外员窜起,十几年已经官在其上,说不妒忌那是不可能的,他曾数次暗中对付江安义,都以失败告终,而折在江安义手中的人物可不在少数,朝堂之上便有工部尚书卢家林、御史大夫李明益,理匦少监周思和原本大好前程,如今在黔州的小县里苦熬着,自己若要对付他,还真得仔细思量着。
拿起那封举告信再从头看了一遍,信中言之凿凿应该不假,魏怀超心想如果是举告江安义收授金银那铁定是污告,但如果说是韩文正公留下的书籍珍本和手稿,倒极有可能。
细细地思忖了一番,魏怀超心中有了计较,极可能是江安义在韩家庄遇刺,韩家后人为了避祸,送给江安义先人的手稿极有可能,魏怀超知道韩文正公的手稿对读书人致命的诱惑,换了自己对送上门来的书籍也不会放过。
江安义拿了韩家的书这件事应该是真的,至于具体的情况是怎样魏怀超可不想去管。魏怀超露出笑容,手指在举报信上轻轻地敲击着,这封举报信出自京城,知晓此事的多半是随江安义前往姜州清理官田的人,那这封举报信八成是出自职田者令潘和义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