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浮现在张克济的脸上,半是欣赏半是讥谑,道:“主公认为三仁不分高下,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主公欲学微子辞官,学箕子委屈求全还是学比干忠勇不顾身?”
江安义心中茫然,学微子辞官归隐,有些不舍;学箕子为天子奴,为其揽财享乐,有所不能;若是肃帝在位,沥胆披肝亦无不可,至于当今天子自己还做不到那个地步,有所不愿也。
张克济漫声道:“夫子云,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主公牧守化州,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安定,税赋激增,此大仁也。主公胸怀护国佑民之志,焉能被些许风雨吹去,天子见疑,化州百姓却视主公为万家生佛,民为贵君为轻,轻重之择主公何需犹豫。”
“话虽如此,但江某身为臣子,天子若有意制肘,怎能护佑百姓。”江安义闷闷不乐地道。
“知者利仁”,张克济笑道:“为行仁而使些手段并不损主公声名。”
江安义闷声道:“先生不妨直言,江某该如何做。”
“天子初登大宝,正欲树威,主公切不可杵逆。”张克济摇着折扇,风轻云淡地道:“天下州府都在献银为太后祝寿,修缮后宫,主公既不能逆其大势,何妨随波逐流。何况化州是税赋大州,天子的眼光盯在这里,这笔钱还不能少。”
在香雪居的时候,方仕书也这样劝过江安义,看来这笔钱是不能省了。今年边市的税赋已收到一百六十万两,不妨先提出六十万两来,年底的缺口用玉石矿的产出补上便是。江安义并没打算把金矿和玉石矿的收入归为己有,这两笔收入除了分红外,张克济提出用来赎买流散在西域诸国的郑人,提高将士的军饷,修建城寨、道路、水渠,赈济受灾百姓、扶持生产、弥补急需等支出。
“天子下诏挑选良家美女充实后宫之事,主公需放在心上。”张克济道。
江安义皱了皱眉头,今年四月初,他接到天子诏书,诏令各州府县挑选良家美女充实后宫,江安义对此事很反感,推给了方仕书,方仕书把朝庭的旨意转到了各县,让各县百姓自愿报名,选送自家女儿入宫,具体操办的事宜交给了司马姚长风。此次天子选宫女,要求年纪在十三至十八岁之间,要容貌出众、良家出身,民间对此事反应十分热烈。
郑国后宫设六局统管宫中事务,六局之下又分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以及宫正、彤史、女史等官。各司之中,女官众多,这些女官便是来自宫女,一旦成为女官家中便是官属,万一被天子看中,选为才人、美人甚至妃子,那全家可是跟着飞黄腾达了,若是能涎下皇子,至少也是个郡王,家人也有荫封,全家都是官了。
姚长风对选宫女之事十分上心,接到旨意后便开始在各县视察,这是件美差,那些想入选的人家要走自己的门路,万一送去的宫女被天子看中,自己也要跟着沾光,至少能抱上条粗腿,说不定因此讨了天子欢心,从此青云直上。
张克济盯着江安义的眼睛道:“主公不可小看此事,此事办得好,主公在宫中便有耳目,能明了天子的真实心意,与守楼一内一外,这样虽然远在化州也能掌握京中动向。”
江安义有些反感,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成了佞臣,而且还是窥探天子行止的佞臣。
张克济冷声道:“张某刚才说过知者利仁,主公这般行事虽然有些拙劣,但是所为是为百姓并非为己,将来史书定然为尊者讳。”
江安义看张克济的眉头竖起,大有怒其不争之意,叹道:“纵使江某有心,选送的宫女也不见得会听从江某的安排,此事先生不用再提。”
张克济道:“请主公恕罪,此事张某已经在着手操办。”
江安义一愣,诧异地问道:“先生做了些什么?”这些时日张克济并未出外,都在会野府家中。张克济的住处就在自家旁边,晚间常过来喝茶聊天,自己怎么没注意到他在插手选拔宫女之事。
张克济轻轻地摇着扇子,道:“主公忙于政务大事,些许小事张某便替主公做主了。这些年张某借主公名义收养落难之人,当年的孤苦男童、女童渐长大成人,他们对主公感激至深。此次来化州,张某不仅带了饶安思等护卫,还挑选了十名貌美女子,从中挑出三人,张某自信这三女都能被选入宫中。我派人去叫她们过来烹茶、弹琴,主公看看她们。”
江府与张宅相邻,穿过胡同相对的小门,三名妙龄女子带着香风飘飘万福,娇声道:“娄小花(云如玉、高昌兰)见过大人,张先生。”
张克济温声笑道:“你们不用拘束,江大人想听听你们的技艺,不妨显露一手。”
江安义瞟了一眼三个女孩,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个个青春倩丽、貌美如花。女孩们面现激动之色,低声议论了几句,娄小花调琴、高昌兰执琵琶,云如玉翩然起舞,三女齐声漫唱“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曲调悠扬、舞姿曼妙,比起当年欣菲的吟唱还要娇柔三分。这首词是当年他得中解元写给冯刺史的,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重听此曲让人不胜唏嘘。
耳边传来张克济的低语声,“不瞒主公,去年张某接到信后进京,知道太子喜好女色,当时带她们进京就想把她们送给太子,让太子在肃帝前替主公美言,结果主公自行脱身,这步棋没有用上,张某便把她们带到了化州。这三女皆是孤儿,赖主公养育得以存活,对主公的恩情铭刻在心,主公命她们入宫为应,她们定会欣然前往。”
江安义暗叹,张先生行事如下棋,走一步看三步,许多事情都预做谋划,这三名女子是,车马行是,许昌化亦是,或许还有许多暗棋自己不知,有张先生相助,也不知自己将走向何方。
歌声止歇,琴声消散,三女起身再拜。江安义笑道:“曲好歌妙人更美,辛苦你们了,且下去休息吧。”
娄小花伏身,语气坚定地道:“我等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常思粉身相报。张先生将大人心意告知我等,我等心甘情愿听从安排入宫,若以报答大人思情万一,实乃我等之幸。”
云如玉和高昌兰也跟着道:“我等愿听从大人安排,请大人下令。”
娇语如莺,却刚烈如刀。
江安义站起身,俯身扶起三女,道:“宫中并非安乐窝,其中争斗不亚于战争厮杀,你们要想清楚了。你们年纪青青,江某实不忍看到你们此生陷在宫中。”
三女互望一眼,娇声道:“愿为主公效命。”
江安义看了一旁安坐的张克济,不用问这番言语是张先生所教。三双眼睛晶莹望来,带着钦慕、激动、兴奋,江安义心中暗叹,温言道:“你们可愿认我为父,江家便是你们的家。”
三个女孩闻声大喜,向江安义磕头道:“女儿见过爹爹。”三女感怀身世,尽皆泪落。
江安义让人叫来欣菲,两人入正屋端座,三女重新行礼,张克济作为见证,欣菲已知缘由,命人准备了三份厚礼给义女。张克济恭贺后道:“为防人耳目,你们三人对外不可声扬,仍住在我宅中,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这些时日勤习歌舞,等九月入宫选秀。”
等三女告辞离开,江安义叹道:“先生此策固然精妙,却把三名妙龄女子推进火坑,我心不安。”
欣菲瞪了丈夫一眼,道:“江郎行事过于软弱,天子已经把刀架了过来,难道你还要把脖子伸长些吗?彤儿妹子不能出京,表明天子对你生出戒心,张先生这样做是未雨绸缪,难道江郎甘心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从此归家养老?你若致仕返乡,以当今天子的个性,家中的产业怕是被谋夺一空,到时候江郎是准备只身杀进宫去与天子讲理吗?”
一席话说得江安义哑口无言,张克济圆场道:“主公谋事想得周全,只是这世间哪能事事求全,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主公心中要有个轻重。”
欣菲道:“此次选秀,天下各州闻风而动,纷纷精选美女参选,娄小花等人虽然貌美才高,但天下美女众多,她们三人不见得就会被挑中。”
张克济笑道:“不错,旨意中说每州二十名女子参选,天下二十七州,便是五百四十人,这只是供天子所选的数目,真正入京的女子恐怕会超过两千,各州官员会利用此机交好京中权贵,到时京中乱像可想而知。”
丰乐六年时有过一次选秀,欣菲当时已在龙卫,差点被宁王进献入宫,对选秀之事算是了解,道:“关键在选秀使。”
“守楼在信中分析,此次的选秀使人选有三人,最热门的便是太常少卿程明道,此次选秀便是他所奏请;还有便是宗正寺少卿石方珪,这位天子族叔深得石重伟信任,挑选宫女很有可能让他负责;第三人是由东宫家令转任太仆寺少卿的石昱。无论是谁充任选透使,恐怕都要金山银山过账。”张克济讥讽地笑道。
欣菲笑道:“说句实在话,钱这东西,咱家真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