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隋堤的大柳树下,杜中宵看着汴河上络绎不绝的船只,不由心神激荡。如果说以前他只是在这个时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的话,现在开始,他要树起一片帆,引导着船队奔向大海。
想起刚才陈勤听了吴阿大的解释,从一脸惊讶,到后面欣然接受,杜中宵就想笑。为什么选择陈勤来做这件事?因为直觉。现在杜中宵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这就是个非常合适的人。
中下等户的正税负担不重,他们的负担集中在各种各样的抑配和杂捐上,而这些税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非法的。此事人人皆知,年年有人讲,只是无法取消罢了。杜中宵一任永城知县,如果能解决了中上等户的重役负担,再取消掉抑配杂捐,就功莫大焉,可以说是这个年代最好的知县了。
沿着隋堤漫步回县城,看着阳光下的大地,一片勃勃生机,杜中宵也觉得自己干劲十足。
回到县衙,料理了一会公务,杜中宵便就回到后衙,换上便服。让随从准备一盏茶,杜中宵到了花园里,准备看一会闲书。时代的隔阂,还是要靠着不断学习来消除。
阳光下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蝴蝶在花丛中起舞,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远处的假山下,小青和晶晶并排坐在一起,不知低声说着什么,笑语靥靥。
或许这才是自己该过的生活,一切平静而美好。做个小县官弄得疲惫不堪,实在没有必要。
正在这时,陶十七拿了一本册子,急匆匆地赶来花园,对杜中宵行礼:“官人,你命人买的这本书已经买回来了。这书买来着实不易,还是南京的客商带回来的。”
杜中宵接到手里,见正是自己一个月前命人搜集的《耒耜经》,出了一口气。这个年代,找本书也这么难,哪怕《耒耜经》这种农学名著,搜遍永城县竟然找不到。此书成于晚唐,诗人陆龟蒙所撰,详细讲解了那个时代犁的结构。
陆龟蒙这个人很有意思,是晚唐著名诗人,却亲自耕作,写了很多农学著作,其中影响最大的便是这本《耒耜经》。书中详细描写了曲辕犁结构,所有部件都有专门的名字。《耒耜经》问世,其后一千年间中国犁的结构再也没有大的变动,一直到牛耕被机械所代替。
杜中宵前世见过犁,这个时代再见,发现形制与前世基本一样,便就动了标准化的念头。问起来才知道陆龟蒙写过这样一本书,实际上犁已经被他标准化了。此书成书已经两三百年,朝廷多次刊印,流布天下,做犁这种农具当然要以此为本。
随手翻了一下,杜中宵问陶十七:“书既然买了回来,你看了没有?”
陶十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是看过了,里面许多字不识,还专门找先生问了。只是这书里的犁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却还是云里雾里,想不真切。”
杜中宵笑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书看不明白,何不到田里去,看看现在用的犁到底是个什么子。看着犁,对照着书本,才能认识清楚。”
陶十七摇了摇头:“我到田里看过,可找了几种犁,都跟书里说的有些差别,也不知谁是谁非。”
虽然此书已流传二百余年,朝廷也曾经推广过,但并没有一统天下。很多小地方,还是使用着古老的农具,大多数地方的犁细节几乎都与书中不同。甚至同一个地方,不同工匠做出来的犁也不尽相同。在特别偏僻的地方,如广南川峡的一些地区,还在使用千年前的“两牛抬杠”也不少。
杜中宵轻拍着书道:“正是因为犁的各种制式太过芜杂,我们才要参照这书,定出一个统一的制式出来。有了统一的制式,不只是制作方便,农户修起来也方便,使用也方便。你可以找个学问好的,详细给你讲一讲这书里到底说的是什么,照书里说的制一具犁出来。再到田间,找几个老农,各种犁都比较一下,哪种既轻巧又好用,便把形制确定下来。十七,你有巧心思,又喜欢做这些事,要开动脑筋。”
陶十七答应一声,重要接了书到手里。
杜中宵道:“这书如此珍贵,又不好买,你当重录一册,原书让衙门里收起来。这是学习态度,好多日子你都翻着原书看,这样不好。书要多读,也要多写,才能学得快,记得牢。”
陶十七答应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接了书行个礼跑开了。
看着陶十七跑开的身影,杜中宵想了一会心事。前世上学,不管是历史还是政治课,一再讲的一句话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什么样的经济基础就有与其适应的上层建筑。漫长的中国历史,经过了茫茫多的朝代,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特点,同一朝代也在不断地发展。简单地用古代两个字,是概括不了如此漫长的历史时光的。那么每个朝代,其经济基础是什么?
站起身来,踱了一会步,杜中宵摇了摇头。一句封建社会的经济关系是概括不了的,封建社会的农业还有许多种呢,大庄园、小自耕农都是封建经济,字义上说封建经济指的就是大庄园。
这个年代大庄园经济不能说没有,最少不占主流。从五代时起,中国社会便就向着解除封建制的人身依附关系发展,进入宋朝之后更是稳步向前。用前世清新脱俗的说法,是代表了人性的光辉,是人身的解放。前世有一部很火的电视剧《雍正王朝》,里面皇帝废除奴婢等贱民制度被高度赞扬,实际上雍正时代人身的解放连宋太宗时候都比不上,更不要说比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了。
这个时代农村是真正以小自耕农为主,城市以小业主为主,与课本上讲的典型生产关系全部都对不上,包括历史书中的中国古代。按照前世的阶级分析,农村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和雇农,恰与此时朝廷的五等户和客户大致对应。不过此时不是以生产资料区分阶级成分,而是用家庭资产。五等户,或者说各阶级在社会中的比例,各级衙门皆有账籍,明摆在那里。以永城县来说,一二等户可以算作地主,占比不过一成多而已。五等户可以看作贫农约占五成,客户看作雇农约占三成,加起来占了八成。剩下的三四等户为富农,仅占很小的比例。地主占的比例如此大,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大地主。
宋朝不抑兼并,导致乡村有大量无地的雇农,但税赋和差役制度,又造成大地主不多,而以中小地主为主。封建社会晚期,典型小自耕农代表的富农和中农,在这个年代却占比不大。对这个现象杜中宵琢磨了很久,最终大致得出了个结论,那就是在农业生产资料中,这个时代,土地的比重与后来的明清两朝相比,要小的多。或者说,土地在这个时代的农业生资料中并不占绝对优势的比重,地多并一定就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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