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达岭边缘的顿多城,作为突骑施和安西都护府管辖范围的分界线,曾经被多次当做唐军的前进基地,但热闹过后,最终还会归于冷寂。安西都护府此后加强了这里的兵力,将原先驻守在此处的一个旅百人,增派为第三十四折冲府的一个团两百余人。
夏日大暑的清晨,拨换河对岸的草场上雾气缭绕,城墙上值守的士兵们趁着暖日即将升起,拄着长矛卧倒在女墙根儿下。
直至远处传来急促的轰隆声,宛如雷阵雨到来前贴着地面炸响的密集滚雷,兵卒眯着眼睛胡乱臆测,或许是某个羚羊群正在迁徙?
他弓着肩膀支撑着长矛站起,灰白沾满尘土的眼窝陡然睁大,慌忙推醒了身旁的同袍:“快,快去报告校尉!突骑施人来了!”
城墙上的兵卒们捡起长枪,从后背上解下弓弩,蹲在女墙后方目光盯着不远处。
突骑施军队在拨换河前停下,暂时没有渡河的意思。白狼皮大纛竖立在军阵中央,四周牙旗猎猎,气氛肃穆威武,应当是突骑施可汗本人亲带兵前来。
校尉腋下夹着丸盔兜鍪,身披铁甲沿着台阶跑上城墙,顺着兵卒们的指点朝远处望去。
他手搭凉棚目测了一下,分布在拨换河岸边的大概有七八个方阵,总兵力估计两万人。拨换城曾经在苏禄数万大军的包围下坚持了一个月,也不知他顿多城,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着有点儿不对啊?”
每个校尉身边都有一个旅率捧哏:“校尉,哪里不对?”
“突骑施可汗大军若要攻我顿多城,应该一股作气渡过拨换河,在城前列阵。像这样开到河边便驻足不前,这是什么意思?”
捧哏无法解答逗哏的问题,突骑施人很快已经给出了答案。大纛前方的两个方阵向两边挪动,宛如打开的龙门阵,突骑施可汗贺莫的中军向前踏进至河边。
莫贺身穿白色毡袍,身披银光铁甲,在一片灰朴朴的突骑施军中分外显眼。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部众喊道:“把唐王给赐发的旗帜拿出来!”
皇帝册封贺莫为突骑施可汗,会赐下纛旗和门旌、牙旗,属于一种对臣下合法地位的承认。
“燃起火堆!”
几个卫士将干柴和牛粪堆积起来,用火把点燃,跳动的火苗烧灼了空气,灰烟在白日里缭绕升腾。
突骑施厥萨满骑着一头毛发通体雪白的牦牛,身披五颜六色的布条毡衣,手执兽皮鼓一通敲击,口中呜噜噜念叨当做伴奏。
莫贺仰头朝顿多城方向大声吼叫:“大唐天可汗失德寡恩,凉薄功臣!致使我突骑施三部寒心。今我阙律啜为安抚部众,担当腾格里赐予职责,烧毁下赐旌节,不复为唐臣,遂自立十姓可汗,自掌天山南北!”
“烧了!”
兵卒们将黄色门旌和红色纛旗一并卷起,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莫贺低头望着在火中跳跃燃烧的旗帜,脸颊也随之抽搐,下这么大的决心造反,也是不容易呐。这几日来夜长梦多,他夜里无数次辗转沉思才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权益必须得到伸张!烧旗便是诉求的一种最好方式,顿多城的唐军一定会把这消息带到龟兹,安西节度使也一定会把消息报给长安。唐王竟然敢小看我等,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顿多城墙上,旅率望着远处腾起的烈火,咧嘴睁大了眼睛倒吸凉气道:“烧毁御赐旌节,他们这是要谋逆造反呐!”
校尉回头瞪了他一眼:“别吵吵,废话,这还用你说?”
萨满绕着火堆敲鼓狂舞,等到这蜿蜒升腾的火势逐渐变小,萨满巫师也跳不动了,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牦牛背。
莫贺可汗满意地一挥手,号手们吹响了呜呜的牛角,大阵开始合拢,两支骑兵为先导和后军,引着大军缓缓撤退。
只是转瞬间,拨换河的对岸草场上已撤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牛羊马粪和仍旧在燃烧的火堆。
顿多城头剑拔弩张的军士们松懈下来,甚至还有些失望,突骑施人的动作雷声大雨点儿小呐。
校尉相当不满地咕囔了一声:“我都已经披挂好甲胄,竟然就给我看这个?好歹你攻一下城尝试尝试。”
他兴致阑珊地转身走下城墙阶梯,对身后的旅率吩咐道:“派两人两马,速速向安西都护府传递消息,就写突骑施黄部隔河烧掉御赐旌节,欲反叛自立!”
“喏!”
旅率欲匆匆离去,却又被校尉转身喊住:“等一下!先叫人去火中搜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烧剩的旗杆铜纂。”
“这是为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懂得留物证呐!快去!”
“喏!”
旅率叉手告退后,连忙差人去办。很快顿多城的南门打开,两人四骑奔出城门,沿着官道往龟兹方向而去。
半个月之后,突骑施黄姓烧御赐旌节造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龟兹,安西副大都护夫蒙灵察得信后精神一振。这正是缺什么来什么,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这不正是突骑施给自己送来的立功机会吗?这一场功劳足够把他送上四镇节度使的位置。
然而事情的演变是否能依他的心意顺遂还未可知,他的头顶上还有安西节度使田仁琬,还有朝廷中书省,更有圣人李隆基。
即使成为安西副都护,依然没有直奏圣人的权限,只有成为节度使后,皇帝才会给加封一个御史中丞的朝官职务,奏疏才可以直达天听。
夫蒙灵察立刻去见田仁琬,向他透露出自己的意思,希望田中丞能够在奏疏中隐晦地透露出欲再次出兵突骑施的想法。
朝廷对边镇节度使的意见通常是优先考虑的,毕竟遥隔万里之外,对于边疆形势的了解不够直观,当事者的意见虽然掺杂了许多利益诉求,相对来说却最中肯。
但田仁琬并不是无主见之辈,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量,再次出兵突骑施,不过是炒冷饭而已,对他的升迁并无多大助益。况且突骑施黄姓贺莫可汗烧旌节,不过是诉求自己的不满,完全可以用和平手段解决。换句话来说,就算出兵打垮了突骑施黄姓,又该扶持谁来做突骑施可汗,难道又换为黑姓吐火仙?堂堂大唐对于边疆地区的战略,岂能如此反复无常。
安西节度使田仁琬并未听取夫蒙灵察的建议,而在奏疏上写了自己的观点,一路沿着驿站送至长安。
唐玄宗接到奏疏后一看,原来是莫贺这小老儿对封赏不满呐。皇帝处理这种不满情绪经验丰富,而且是各种官位的发明家,对官位不满,那就给你编造一个更大的官儿。
贺莫所欲者,不过是突厥左右五厢十姓可汗。当然这个位置是不能给他的,突骑施可汗又不能满足他。皇帝索性就在十姓可汗和突骑施可汗之间编造了一个突厥左厢五啜陆小可汗的封号,并命盖嘉运前去招抚。
顺带提一句嘴,盖嘉运如今还在长安呢。皇帝三月便封给了他河西陇右节度使,结果这位中丞真的飘了,连续三个月在家中饮宴歌舞,迟迟不去上任。尚书左丞裴耀卿早就看他不惯,上疏圣人弹劾盖嘉运,奏他个骄傲自大,不足成事,如今入秋吐蕃人虎视眈眈,他却在家里喝酒跳舞。要不行就把他给换了,若要不换的话,就给他下个诏书,严令他限期到任。
接到两道诏书的盖嘉运不敢再胡搞,连忙拍拍屁股到河西走廊上任,并且踏实地办了皇帝交付给他的差事。亲自带兵到碎叶镇跑了一趟,重新给莫贺封赏,依旧封他为右骁卫大将军,左厢五啜陆小可汗。
莫贺虽然依旧不满意,但既然朝廷给出了反应,还亲自派盖嘉运来安抚,盖中丞的面子不能不给,所以勉强接受了封赏,只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
当这一系列事件结束后,已经是开元二十九年,李嗣业在这一年里无所事事,蛰伏在龟兹跳荡营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