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护带着麾下骑卒朝着俱兰城方向逃窜,而跑得慢的步卒就变成了可以阻挡唐军攻势的棋子。
段秀实本来安分守几带着骑队保护李嗣业的后方,此刻敌军大溃,他率领轻骑也舍弃了后方阵形追击。多数人都在追讨阙啜特勤的中军,他却注意到了这分兵逃往俱兰城的咄陆叶护。
“骑队,跟我追敌,向南追!别让他入了城!”
可敌军逃命的速度终究是快,段秀实他们所骑的马又是经过长途跋涉驮运货物的马匹,哪里能追得上突骑施人的战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即将奔入城洞。
他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高声问道:“谁带了擘张弩!”
“我有!”
一名兵卒快速奔来,从背上解下弓弩和箭矢递给段秀实。段秀实用刀尖抵出卯榫,把弩机向后调整了两格,去掉望山,双腿蹬住弩弓,几乎耗尽了吃奶的力气以腰力上弦。
此刻天色已暗,天边只残存着一丝的昏黄光芒,而这边的星辰也开始显现,他半蹲跪在地上,将弓弩端在眼前稍稍上抬,然后再上抬,再上抬,瞳孔缩成了小点瞄准弩臂,迸声扣发。
羽箭从他的弩中抛向高空,仿佛射入星辰中成为了其中的一颗,但片刻之后那远处狼毛披风的后背突然一歪,趴伏在了马背上。亲护军们惊叫着拥了上去。
“叶护!叶护!”
那叶护应该是被搀扶下了马,在人群的簇拥中进入了城洞中。段秀实颇有些遗憾,在眼下这个可见度下,他无法后穿对方的脖颈,也不知道能不能杀死他。这应该是个重要人物,不过眼下唐军这不足两千人想要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
在这星辰点缀的夜色之下,千泉山脉起伏绵延,雪峰笔直挺立,即使有浓雾遮挡,依然无法改变仰视状态下它的雄伟。站在雪峰的视角来看,人类就像是庸庸碌碌不知疲倦的蚂蚁。
这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在它的山脚下你追我赶,像是一堆人对另一堆人的追杀,此刻逃跑的与追杀的都毫无章法,反倒与蚂蚁更加像了。
追击的蝼蚁总算停住了脚步,而奔逃的蝼蚁依旧在逃,他们不断舍弃队伍中不堪用的伤兵,掉队者就像垃圾一样被散扔出来,掉得整个路线上都是。
一方获得了胜利,一方兵败惨输,千百年来所有的战争都是这样两种结果。
李嗣业拄着刀当做拐杖,行进在返回的途中,他全身肌肉都感觉撕裂般疼痛,也不知道背上中了几根箭矢,冲锋的过程中被刺了几枪,这身银青色山文甲甲片损坏了不少,需要回去修补更换。
两名亲兵跟上来要搀扶着他走,被李嗣业伸手推拒:“你们自己走,我还能顶得住。”
他们一路返回燕小四所留守的地点,看到一群人萧索地站在草甸的冷风中,地面上摆着两具尸体,啜律趴在上面痛哭流涕。
李嗣业撑着刀走过去,望着地上的两人瞪大了眼睛:“竟然死掉了。”
燕小四躬身在旁边叉手道:“史昕夫妇双双中箭,在这荒山野岭之地我们无法止血医治,公主被箭矢射中了心肺,史昕被射中了内脏。”
李嗣业扔倒手中的陌刀坐在了地上,突然感觉到人生的荒谬与可笑,藤牧所带的五百人伤亡殆尽,担当救兵的拨换城四个团折损多半,他的龟兹跳荡营和战锋队也有百余人战死,最终的结果却是唐军要护送的目标,死在了最后的二百里路途上。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干嘛还要用这么多人的命来护他一个人的命,难道人的本质就是做无用功?
他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天底下多数人多数事都是在做无用功,兴建起的宫阙最终会被焚毁倒塌,前人编纂的书籍会被后人焚毁,后来的人找出余烬下残存的篇章,凭着前人事迹与想象力补编全书,结果后来人继续践踏焚烧。
但是他们的死亡守护,不只是为了功勋,还可能是为了别的。
一个刚用木棒扎好乱发的银甲武士叉手蹲在地上,低声对李嗣业劝道:“将军不必自责,全军将士都在尽力杀敌,虽然未能保住史昕可汗,但击溃了突骑施两万余众,此功不可没。就算陛下震怒,也能够功过相抵。”
李嗣业听得此人声音耳熟,扭头冷觑了他一眼:“你是谁?”
此人撩起额前的半缕黑发甩到脑后,好让李嗣业能看清他的脸,他谦卑地躬身叉手:“哦,卑职乃是龙武军中一介小小中侯,樊邵,将军应该记得我。”
“哦,”李嗣业冷声说道:“你还活着呐。”
樊邵羞愧地退了回去,跟几个龙武军站在一旁,他们面色悻悻然地左右顾盼。
李嗣业不知道唐军护送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几个残存下来的士兵抬着藤牧的尸体,望向龙武军几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愤恨。这个时候他不用问,也知道在这场战役中龙武军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心中涌起了某种奇怪的念头,留着这几人有什么用?不如杀掉他们算了。
嗣业正这么想着,赵崇奂已经提着刀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面色阴森地站在众人面前,环视周围兵卒,又低头看到了地上藤牧和史昕夫妇的尸体。他嘴角泛起一丝哂笑咬牙道:“刚刚我已经打听到了,有人在行军途中贪图安逸,竟然将史昕可汗与护卫队引向了敌军埋伏的俱兰城。是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爷爷赏他个全尸。”
他嚓地一把拉出横刀,将刀鞘扔到了地上,将明亮的刀锋单手斜提在手中,刀锋离地面两寸。
“是谁?站出来!娘们儿唧唧的别不敢认!”
几个龙武军心虚地瞧着地面,樊邵更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这一声爆吼使得众龙武军肩膀瑟瑟颤抖,同时默契地把樊邵挤推了出去。
“你们……”樊邵瞪了一眼背叛他的下属,扭头见到赵崇奂的凶相,猝然跪倒在地双手拜伏连连叩首:“不是我,不是我!我们龙武军都有份儿啊,将军饶我一命,我不过是贪图享乐罢了。”
眼泪哗哗地从樊邵的两腮帮涌出,朝着赵崇奂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赵崇奂刚踏上前一步,元涛连忙出来阻拦:“将军,万万不可!”
“不管谁是谁非,不管他们如何贻职致使我们死伤惨重,我们都无权处置,当交由安西都护府,由都护府交给圣人和陈玄礼来处置发落。”
不用赵元涛提醒他也知道,对方是圣人的龙武军,轮不到他们安西军来处置。但若非要杀的话,把这几人全部灭口,回去报告给夫蒙节度使说护卫队伍已全军覆没,也自无不可。只是他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不值得因为这样几个人,而去违逆朝廷的法度。
赵崇奂举在手中的刀抬得很高,也只得缓缓地放下来。
樊邵欢喜地连连叩首:“谢将军不杀之恩!”
李嗣业手按着腰部刚要站起来,段秀实也连忙上前拦住他道:“李将军,别冲动,藤牧的事情确实令人难过愤怒,但将军万万不可因此而杀人泄愤,枉顾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