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矿税
杨溥与张辅走了很久。
朱祁镇还坐在龙椅上,双目无声盯着前方。好久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开采金银矿对不对?
从决策上面来,朱祁镇并不认为自己不对的。
既然朝廷将银两作为主要流通货币,那么增加银两的流通重量,并增加朝廷财政收入的事情,怎么能算是有错的。
但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下面弄成这个样子,或者说除却矿监这两个字是干净的,下面都是屎。
矿税在万历年间闹得天怒人怨,不是没有原因的,是因为这个制度从根本上就是有问题的。
这问题还大了去了。
首先,朝廷开矿乃是无常役使百姓,前面也说过,百姓无常为官家干活,属于徭役,这是一非常普遍政策。
在采矿之上,表现的尤为有问题。
因为按照太祖制度,服徭役乃是十年一轮换,也就是有时间期限的。但是你给官家开矿,这活是没完没了的。想服完徭役回家,做梦吧。
太祖皇帝在的时候,就是用事开矿,无事则罢。
固然有太祖皇帝小农思想做祟,但是根本上还是太祖皇帝爱惜民力。
但是太祖之后,大明的吏治是远不如当初了。
既然后来都是长期开矿,这个制度就运行不下去了,自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定额包赔制度就应运而生了。
如果给承办的百姓,一些利润空间,未必不行。
但是督办矿场的官员,未必乐意分利,他们凭本事贪来的钱,为什么要分给这些穷哈哈了。
最多是给一些粮食,让他们不饿死而已。
但是采矿本身是有技术含量的事情,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是技术改革了,就是保持原来的技术水准也是很难的。
更不要是采矿本身,也是风险的事情。遇见矿难,即便没有矿难,平日一个不小心,也是会死人的。
这样残酷的局面之下,百姓哪里愿意呆在矿场之中。
要么想办法走关系,塞一大笔钱,免了此事。这又是矿场官员的一笔外快,要么就想办法逃走。这样就遇到了官员残酷镇压,锤死百姓不知其数。
当然了,他们也是知道的上面所需要的银矿,还是要这些苦哈哈挖出来,只要听话,还是能给一条活路的。
天长地久,他们也都放弃家乡的田地,只能在矿上生活了。
这就是叶留宗这一帮人的来历。他们也算是太皇太后裁撤矿监的得利者。
或许有人来问,这里有怎么多情弊,为什么没有官员来管?
无他,因为矿税是直入大内的。
凡是牵扯到皇帝的问题,外面的官员都要多想想。而且他们并不是不管,他们管的办法,就是罢矿监。
如果要改革制度,就要触及大明祖制了,但是罢矿监不用,反正太祖皇帝那一会儿,也常常罢矿监。
朱祁镇此刻也想明白了,为什么太皇太后一定要撤了矿监。
这其中情弊,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
朱祁镇唯一庆幸的是,他登基之后,在矿税上也有所改革,在除却金银等贵重金属之外,都放开百姓开矿,以牌照与课税两种制度来征税。
最少有官办,变成了民办官课。这样一来就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最少不用承担无偿的劳役了。
效果好不好?
答案是不好。
这就是底层行政权力的问题了。
为开矿办牌照,并派吏员上门征收矿税,是按出产矿产总量来征税的,具体在百分之零点几道百分之七之间。
铁课就是三十取二,大体保持不变。至于一些少见的矿产,赋税只会更低。
但是这其中上下其手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所以,这种课税根本没有多少。在朱祁镇看来,更多是象征性的。除却铁课要上交,之前是实物。在周忱力主之下,折成了银子,但也不过几十万两而已。
至于其他班矿税根本成为地方办公费用来源之一。
朱祁镇不是不想,想办法征收一波。
但是他具体衡量了一下,税收成本与行政成本,对这样的局面,也就默许了。
想要从最基层将这种类似营业税的税种征收上来,朱祁镇认为,他必须想改变整个大明的行政能力。要养一个庞大的税务征收体系。
即便他在下令督促,只能让这个政策变成了害民之政。
这也是朱祁镇后来选择盐税的原因,因为盐税征收的行政成本最低。这也是古代相当多政治家的共同选择。
正因为这个政策的效果并不理想,朱祁镇这才将金银矿要握在手中。
这方面的利益不想外流。
但是而今看这样的情况,朱祁镇觉得比起金银矿的利益,他更看重百姓的性命。不管金银矿将来能给他代来多大的收益。如果要用百姓的性命来换。朱祁镇决计不愿意的。
杨溥所言罢矿税,这是而今的权益之计。
矿税制度一定要改革的,但是该怎么改革?朱祁镇一时间没有头绪。不过没有关系,财政上的事务,朱祁镇向来是万事不决问周忱。
而周忱也能很好的给他解决了。
朱祁镇立即召见周忱。
周忱知道朱祁镇召见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叶留宗之乱传开了,周忱这一段时间着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去年户部粮仓大火案,周忱就是有责任的,而今叶留宗之乱,起因又是因为矿税。周忱又是首当其冲。
甚至周忱已经打听到了,已经有很多言官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弹劾周忱了。
已经给周忱钉上罪名,那就是聚敛之臣。
将周忱上台以来的所有财政政策,都打到了横征暴敛其中,他们右手高举天下财富有数,不在民则在官。左手高举,太祖皇帝藏富于民的财政政策。
一心一意将周忱给钉死了。
原因很简单,在两淮盐案与之后的盐税改革之中,周忱虽然是长袖善舞,但时间一长,当年很多细节,也都隐藏不住了。
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周忱先向皇帝进言说盐税的事情,才有两淮盐案。
原来以为你是大大忠良,没有想到却是心中藏奸的人。
要知道不管是两淮盐案,还是后面的盐税改革,都有不知道多少人损失了他们盐商的地位。
勋贵那边,皇帝有意补偿照顾,大多数勋贵虽然有损失,但是并没有完全损失掉盐业上的利润,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但是更多人在这一场大洗牌之中掉队了。
他们一直在盯着周忱出错,而今机会来了,岂能不出手的道理。
周忱面对这个局面一直在想办法,他思来想去,也只有皇帝能救他了。但是他求见的帖子被屡屡打回了。
原因很简单,朱祁镇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都在关注这一件事情,没有时间理会他。
户部大体上还是充裕的,而且大明南方各省的财政状况一行良好,这一支京营人马到了当地就可以吃蕃库,也就是省财政。
中央不用出多少钱。
朱祁镇自然也不会询问户部的情况了。
而周忱满怀心思到了宫中,朱祁镇却没有心思照顾周忱的想法,而是直接问道:“叶留宗之事,卿听说了吗?”
周忱说道:“陛下,臣请罪。”
“你有何罪?”朱祁镇说道:“不过是被地方蒙蔽了而已。只是各地方矿监,有如此之情弊,卿乃是朕的理财之臣,对于这一件事情,有何看法?”
周忱细细咀嚼朱祁镇所言的每一个字眼,暗暗揣摩朱祁镇的意思,心中不由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