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氏源流很多,郁翎这一支,自称出于春秋时代的吴国大夫郁伯,世居吴郡,从汉代开始就私卖海盐,其家遂丰不过地位很低,商贾从来被士人瞧不起,而且郁氏也几百年间没出过啥读书人,为官者数量直接为零。
郁翎本是家族中的小字辈,但是充满了冒险精神,裴该才刚北渡不久,他就壮着胆子过江易货,并且逐步北进,最终把生意一直做到胡汉国境内,甚至还巴结上了卜氏。不过这数年间,总体而言,郁翎为徐州输无易有,次数最多,量也最大。
这是因为裴该重商,其麾下彭城内史熊远更是欲以工商富国,在裴该的指点下,改传统的过关抽税为贸易抽税也就是说,你东西卖不出去,那就一文不收,境内关所绝无截留。虽然就总体而言,商税不是减轻了,而是增重了,但这属于可以核算得清的开销,因而受到商贾们的普遍拥护。
要知道从前各地往往是过关收税,而且肆意重复征收,商人临出行前,根本计算不清自己这趟会损失多少,而且往往是在半途中损失货物,等到了交易地点,所余甚至不足半数,那还能有多少利润啊?最要命的,一旦货物滞销,被迫原路返回,另一半儿说不定也会折进去……陆地行商,往往比冲冒海上的怒涛巨浪,风险更大。
所以如郁翎这般并未能够控制住某种特定货源的商人自王导入主建康后,加大了对盐货的管控,私盐贩卖也逐渐不易能够不折本儿就很了不起啦,根本无从奢望生意坐大。这也是郁翎不顾家中反对,一意孤行北上去撞行市的重要原因。
徐州虽然还说不上是商业的天堂,但郁翎等辈却已衷心向往之,而且彭城还出铜,裴该拿来铸钱,这对于商人的吸引力就更大了。故此郁翎来往徐州非止一次,真不象他向刘敷禀报的“也去过一两回”而已。
裴该“因商为间”,给来自远方,或者肯于远行的商队提供了不少便利措施和减税机会,只要他们帮忙窥探各方情势,及时提供情报,并且帮忙裴该散布一些传言,则返回徐州后,必受重赏。故此虽然身旁并无监督者,郁翎还是本能地在刘敷面前说了假话,相关吴中内情,说组十分,兖、豫说七分,徐州只说三分而已。
当然啦,他不会特意为裴该保密,只是某些事情,刘敷不问起来,我大可缄口不言嘛。
对于徐州,郁翎主要提了提裴该的屯田之策,说徐州南部的生产已有一定恢复,彭城采铜铸钱,获利颇丰。至于军备,郁翎说了:“草民不通军事,唯知徐州之兵,多为江北初募流民也,于邗沟附近开荒屯垦,唯农闲时始发以竹木,略略训练数日……”
这也是出于裴该的关照,要他若遇胡贼,尽量把我徐州的军力往小弱里说这叫“韬光养晦”。
在裴该看来,倘若周边有强敌,那便要示之以强,使对方轻易不敢起觊觎之心;若是周边无强敌,那便要示人以弱了,这样敌人才不会忌惮你,不至于把徐州归入短期内必须铲除的目标队列。当时在徐州,北有曹嶷,守成之辈,根本无力以谋徐州尤其是徐南;西有祖逖,本为盟友;南有建康政权,暂时还不至于刀兵相见,那我自然要示弱了。
这一口径是最近半年多才彻底更改的,先是裴该对于建康的掣肘忍无可忍,于是往攻宛城,再游行江上,把自己凶悍的一面展现给王、王敦看;接着奉命北伐,阴沟水之战后,他又是勒碑记功,又是散布“徐州有一熊”等语,是想威吓胡寇之胆。话说若裴该能够拉得出十万大军来,他必然继续示弱,以期麻痹敌人;但只有不到两万人,虽精而少,那就多少得煽乎一下啦。
只是郁翎这半年来一直在西方贸易,想要寻机打通入蜀的商道,未返徐州,所以并不清楚裴该的口径已然转了,还是按照旧日的吩咐,极言徐州军弱,不堪战也都是屯垦的农兵嘛,训练很少,而且平常训练都只能操着竹枪、木刀,怎可能有太高的战斗力?
刘敷听了,只是捻须沉吟,却并不打断郁翎的讲述。郁翎足足讲了一顿饭还多的时间,貌似确实其心甚诚,于是等他讲完之后,刘敷便即摆手放行。放行可是放行,但你得把车上的货物全都留下来“本欲归乡贩卖,今被迫折向远途,则利润必寡,不如售之于孤吧。”
具体这些蜀锦、蜀盐价值多少,以何物支付,自然都由刘敷说了算,而且刘敷手头除了军械、军粮,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于是只签下一张“白条”,要郁翎将来到平阳去支取。
郁翎心中苦闷,却也不敢辩驳若是个小军官还罢了,自己可以将出卜泰来吓阻他,可对面这位乃汉帝之子,封渤海王,拜大将军,伸出枚手指来就能轻松捏死卜泰,我哪儿敢驳他的意思啊?人不直接没收货物,处死商队众人,我就算侥天之幸了……
难免越想越气闷这仗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打完,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命折返平阳去,而就算你回去了,我上门讨要货款,就真能那么容易到手吗?若不以百金贿赂王府门子、侍从,说不定连你的面都见不着!于是才过黄河,他就写下一封密信,交给一名机灵的随从,命他:“闻汝擅泳,可急过小平津,前往成皋,将此信献于裴使君须得百贯为酬,若少一文,不必与也!”
什么晋,什么戎,我才不管哪,谁肯让我安心做生意,发大财,我就帮谁!
郁翎离去之后,刘敷立召麾下将吏商议,说:“阿兄恐是中了晋寇的奸计也!”
在刘粲看来,晋人粮秣不足,军心必摇,己军正好趁此机会击破之,或者起码也重创之,使其三五年内再不敢北窥,则胡汉国有机会西平关陇,北定并州,然后全力以谋中原。而在这种情况下,成皋方面突然发数千兵来攻孟津,正说明他们计穷力蹙,乃求侥幸一逞不趁这个机会先下成皋,再破祖逖,要更待何时啊?
可是通过郁翎的讲述,刘敷认定徐州兵比预先设想的还要弱之所以能在阴沟水畔击溃刘,那真是皇太弟太没用,而非敌军甚强。最近徐州后方粮道被断,裴该使数千军东归,则他在成皋城里还能剩下多少?说不定派出来这几千人就是主力了吧?
既然徐州军弱,又只有区区数千之众,他们根本就没机会拿下孟津,则此举必为佯动也。为什么要佯动?就是让我方认定他们已无正面对战之策、之勇,好引诱刘粲继续向南方挺进。徐州方面或许是真没有拮抗之力了,但祖逖的豫州军却未必……祖逖引诱刘粲南下,必有奸谋!
确实如安西将军刘雅所言,我军背山立阵,与敌对峙,候其粮尽自退,是最稳妥的手段。当然啦,那样就无法重创晋寇,刘勋建议趁机决战,也有一定道理……但刘粲若仓促南下,就难免会为敌所制,踩进祖逖预设的陷阱里去。
刘敷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下兄长,于是在与部属商议过后,当即写信给刘粲,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末了建议刘粲谨慎,勿中敌谋至于孟津这儿,就算没有我在,晋人也拿不下来,完全不必在意。
再说郁翎派出去的那名从人,本是荆州土著,极其擅泳,即便长江宽阔处也能轻易游个来回,何况河南东段黄河那狭窄的水道呢?当然啦,黄河终究是大河,即便流缓处,倘若不识水文,也是容易被搅进漩涡里去,尸骨无存的,所以他在郁翎的关照下,特意从水流较缓的小平津涉渡。
可是才刚登岸,就被晋军给逮住了。
休说孟津敌情未明,即便已知端底,以郭默“雷霆营”这区区一千来人,若无万全之策,他也是不敢往攻的,故此行至小平津附近,距离孟津渡不到二十里,便即暂且屯扎下来。随即遣出骑兵往孟津方向哨探,但将近半数都为胡骑所杀,剩下一半儿全给堵了回来,竟然连渡口的影子都没能瞧见。郭默正自烦闷,部下绳捆索绑押过来一人正是郁翎那名从者。
这家伙见是晋军,倒并不害怕,只是水性虽好,口齿却弱,又纯是南音,郭默和殷峤凑过来一起猜谜,好不容易才搞明白对方的来历。郭默大喜:“汝既言自孟津北渡,复南归河南,则孟津究竟有多少胡贼,军势如何?可备悉对吾言之。”
然而对方却不肯说,只是反复求恳,请郭默送他到成皋去,他奉命面谒裴使君。郭默恼了,便道:“如此拙舌之辈,如何为使?想必身上必有密信。”下令搜身。
那人还想挣扎,当不得数名“雷霆营”军卒一起将之按翻在地,里里外外地翻检了三遍可惜一无所获。郭默干脆下令:“剥尽了搜。”
于是也不管天气寒冷,三下五除二把来人剥了个精光,甚至于每寸皮肉都捏过了,连后面都挖了挖,仍然不见片纸只字。郭默不禁冷笑:“倒藏得严密可打散了他的发髻看。”
果然从发髻里搜到了一张纸条,军士呈上,郭默接过来展开一看,先是喜出望外,随即却又深深地拧起了眉头。
那人光溜溜地趴在地上大叫:“这是要献与裴使君的,要换百贯钱的!”
郭默一撇嘴:“我哪有钱与汝?!”直接抽出刀来,就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即下令将尸体抛入黄河浊流。
然后郭默才把密信转递给殷峤,与之商议。
初见此信,郭默之所以欣喜,是因为情报很详细。象郁翎这路商人,那都是经过裴该亲自培训的,并非如其所言,完全“不通军事”,所以仅寥寥数语,就把孟津方面的防务情况叙述得一清二楚。
要知道若无军事常识和经验,即便一支小队在面前排列,若不掐指点算,也难得准确数字;而若有一定的常识和经验,即便成千上万兵马,一眼扫过,便知约数;一座关隘防守得是否严密,除非对方有意以假藏真,则只需远观,也能明其大概。
所以郁翎这封密信上写得很清楚,胡军在孟津,约摸两千人守备,已据关隘,并分营渡口,防守尚算严密,且又有伪大将军刘敷率约三千人来援……
加起来就是五千之众啊,且领军的并非无名下将,而是刘敷,真是彻底的无隙可趁……郭默这才把脸给沉了下来,郁闷之余,搂不住火,干脆把送信之人给一刀宰了。
等到殷峤见了书信,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便劝郭默:“如此,贼无可乘,我等不如退去吧……”刘粲派兵东进,虽然行进在伊水之南,但距离郭默所部也不过十多里地而已,“雷霆营”探马隔着伊水早已远远望见,回报郭默,估计敌人是打算去攻打成皋。殷峤的意思,咱们不过一千来人,即便虚张旌旗,伪装不过五千,就算以同等数量攻打关隘,也是根本打不下来的,则敌军必不为意啊敌不为意,佯攻就没有意义。所以还是撤吧,回去协助裴使君守备成皋好了。
郭默问他:“卿以为,贼能克陷成皋否?”
殷峤摇摇头:“成皋城内,有徐州精锐四千,十里外成皋关内,复有四千,刘粲若举全军往,非十日亦难攻下,到时候豫州军北援,内外夹击,必可摧破之;若使别将往,恐反为裴使君歼灭于城下。我军速速回援,或有建功的机会。”
郭默答道:“卿所料是也,然我止千人,即便回援,能济得甚事?如何立功?”
殷峤说既然您不打算回军,那就继续在小平津这里屯扎吧,可千万别起意前出冒险,真去攻打孟津啊“是非我所能敌也。”
郭默捻须沉吟良久,缓缓地说道:“刘敷为人,我亦略有所闻,年轻气盛,素来轻佻……我有一计,或能诱擒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