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轨猜测,襄陵城中烽烟燃起,乃是莫怀忠遣人用这种方法通知尧祠方面,运粮队伍即将抵达,希望能够派兵接应。正说之时,突然间接到了郭荣的快马来报,从侧面印证了朱轨的判断。
郭荣汇报,说我立营塔儿山麓,四下散布骑兵,以寻觅晋人的粮队,今日午后,终于被我给发现了!然而,彼不从陆路来撞我的埋伏圈,却走水路,自汾水中放舟而行,我率军临水逼之,他们就往西岸靠;想要涉渡发起攻击,恐怕难度不小对方不但有船,肯定还有押粮的士卒啊,倘若趁我半渡之时击之,如何是好?
郭荣继而禀报说,我已经派人渡往汾西,去联络家兄郭太了,明日我将于尧祠西南方向十里外,濒临汾水,立营布阵,以防敌船靠拢东岸,把粮食送入尧祠;希望大王也趁机对尧祠发起进攻,阻止晋军出而接应。至于粮船不能东运,会不会西去,转输入平阳城,那就只有看家兄的啦……
石虎得报,即与诸将吏商议因应当前形势,乃至突发状况,大家伙儿开个会讨论一下,本是情理之常,但石虎开会的风格和石勒、裴该不同;那两位往往不先发表意见,任由属下畅所欲言,石虎则对于自己不大搞得清的状况,或者一时难以决断之事,也是如此,但若已有主见,是很少肯于倾听旁人意见的。
石虎的风格基本上就是“我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他为将多年,基本上来说,敢反对的都已经被打服,甚至于坑死了,眼前这票部下多是熟人,即便初隶其麾下,对于太尉、太原王的脾气亦皆有所耳闻,没谁敢主动跳出来找不自在,顶多就细节问题,拾遗补缺,做些补充罢了。
石虎的意见,主要有两条:一,使郭荣迫近汾水东岸下阵,防止敌军将粮食运入尧祠,此报可行。至于西岸,可命郭太寻机劫夺这支粮队,但同时下令,要郭太谨慎从事,倘若粮队靠近了平阳城,则不可冒进,须防埋伏。
因为平阳是大城,必然粮谷富足,不怕再运一笔进去。赵军担心的是粮食被运入尧祠,则晋人士气必振,守备更固,就不怎么好打啦。所以你往东岸运,我一定要堵住,若往西岸运,关系就不大了,甚至可以放行。
这支粮队若想进入平阳城,则城内必有策应,倘若趁机设下圈套,引诱郭太来袭,郭太一个不慎踏入陷阱,麻烦就比较大了。石虎倒是希望郭太,或者陈川,把晋人给引诱出城来,但问题你得把他们牵着鼻子,尽量往远里拉,才方便我渡汾回师,围歼于平原之上啊。仅仅接应粮队,很可能出城不过里许,就算激战一两个时辰,我也未必能够赶得过去啊,对方倒是一拔腿,便能返归城中……
必须考虑道,晋人有坚城为依,可以城壁为屏障,一定程度上限制郭太骑兵的机动。终究郭太不过三千骑而已,城内晋人却在一万上下,万一被咬住了,休说胜算,就连全师而退都比较困难。
因此告诫郭太,可以尝试劫夺晋人粮草,但若粮队接近平阳城,且城中出兵接应,你还是赶紧远飏为好,千万莫中圈套。
石虎的第二条见解,是明日暂缓对尧祠敌营的进攻,却别遣精锐,暗伏其南。王泽很可能会派兵南下,前去接应粮队,到时候打算先放他们出去,然后以伏兵断其归路,再与郭荣配合夹击,将之围困、歼灭。
如此一来,晋军不但兵力减少,士气也将遭受重挫,后天再发起雷霆之击,必破王泽!等到击败这支晋援,赵军便可转过头来,再攻平阳了。
实话说朱轨对这第二点颇有疑问,主要就是,他不认为莫怀忠一定要输粮入尧祠,而王泽也未必会遣军接应……
为什么呢?太尉光想到尧祠之敌粮谷将尽,所以急于求粮了,就没想到他们既失北垒,就连饮用水都即将不足了啊。没有水,光有粮食,岂能续命啊?所以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要防敌军破围而遁,实不宜放开缺口哪。
不过再一想,这也只是小问题罢了,终究按照朱轨的预判,晋人的粮秣还够吃将近十日,汲取尧祠内井水,士卒们渴个一天半日,未必就会丧失战斗力。关键就今日白天之战来看,晋人护守南北两垒,意志仍旧极其顽强,并无欲退之心。就理论上来说,明天他们应该会集中全部力量,谋求复夺北垒,而不会立刻打退堂鼓,估计也不会把宝贵的时间和战斗力,用在接应粮草上。
就让太尉暂阙其南,遣兵埋伏好了,顶多浪费一天的时间,应该无损于大局吧。
主要是石虎性情暴躁,而又刚愎自用,所以朱轨不敢轻易跟他顶牛。朱轨只是提出:“太尉明见万里,所言甚是。然而,晋人今失北垒,必然饮水匮乏,于其为重祸,恐其明日妄图复夺北垒和水源,不可不防啊。”
石虎对于这些并不忤逆其意的正确意见,倒还是听得进的,当即点头:“有理。不如我明日亦于北垒设伏,候晋人来,便可大杀伤之!”
翌日一早,石虎即在北垒中设下圈套他命部将王华率部防守,一待晋人来攻,便可佯装不支,稍稍却后;别遣张熊于垒中设伏,尝试三面夹击,予敌以沉重打击。
同时将围攻南垒的队伍稍稍撤离,让开缺口,命张貉率两千精兵埋伏在侧,且待晋人破围南下,前往汾水岸边接应时,便可杀出来断其后路。
一切吩咐既定,石虎端坐中军大帐,横刀于膝,静待消息。朱轨请命而入,毕恭毕敬地问道:“末吏昨日与太尉言,陈川狡怯,不可信也,还望太尉另遣大将去守西平城……”
石虎“哦”了一声,说:“大战在即,千头万绪,我竟将此事忘却了……”顿了一顿,便道:“诸将皆已分派职司,暂无可以替换陈川者。也不必急,且待今日战后再说吧。”朱轨不敢再劝,只得诺诺而退。
将近巳时,南垒传报:“晋人果然大举而出,摧我鹿角,有破围之意。”石虎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某之所料也!”
他很清楚,晋人的兵力有限,又是以寡敌众,则自己判断对方将会遣军南下去接应粮草,和朱轨判断对方会全力复夺北垒,两者表面上可以并行不悖,而实际上,王泽并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实力和决心。故此要么南应,要么北攻,必取其一啊最终事实证明了:老子对敌情的预判,更在诸将吏之上,那朱轨号称多智,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既然有了准确的消息,石虎坐不住了,当即出了大帐,提矛上马,率领数百亲兵直奔南垒而来他想要位于战斗的第一线,方便及时调整部署。才至南垒外,便得禀报,郭荣已经靠近汾水立营,以阻晋人的粮队登岸不过瞧上去,他们貌似并没有要奔尧祠来的意思……
石虎点头道:“既然郭荣已至,而敌船不来,正好配合张貉,南北夹击,吃掉晋人南下呼应之部。”随即就问,南垒方面现在情况如何,王泽派出多少兵马南下去接应粮队哪?
话才问出口,石虎就隐约的觉察出来有什么不对……尚在沉吟,突然间张貉遣人急报,说:“晋人破围而南,所部络绎不绝,竟然近万!末将急忙前出拦截,却恐难胜……”
石虎恍然大悟,当即恨恨地一拍大腿:“王泽竖子,无胆匪类,竟然想跑!”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根据郭荣的禀报,晋方粮队并没有靠拢汾水东岸的用意,那么既然如此,尧祠的晋军又为何向南方发动突击呢?你们昨晚襄陵、平阳,乃至尧祠之中,点了大半夜的火,难道连我来不来,你要不要接都说不清楚么?
那么既然粮船不至起码是未至,晋人南下突击就不会是分兵前往接应啦,而是想跑!
石虎这个气啊,心说我昨天才刚攻克北垒,王泽你一次都没想着复夺,这就脚底抹油了?我还当你是一员勇将呢,不想竟如此的怯懦!
他这是基于错误的情报,以为晋军粮草尚可勉强支撑八九日的;然而实际情况是,恐怕再有三天,王泽就要断粮,那么即便拼命收复了北垒,夺回了水源,又有何用啊?粮草、饮水,一点缺失,尚可奋战以求,两点皆缺,王泽若还奢望能在二三日间把这两个问题全都解决了,那他之狂妄,恐怕连石虎都将望尘莫及。
只不过王泽原本还想看看平阳方面有何举动,是不是能够绝地大反击的,倘若今日一整个白天,战局并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么待得晚间再潜出营去,破围南撤,亦不为迟啊。
谁想早上起来巡查各营,顺便觇看敌势,却发现原本监控南垒之敌,显得较往日要稀疏得多……如此大好机会,岂可不加把握?趁着羯军尚未发起攻击,我这便全师南下,一点突破,然后一口气冲回绛邑去!
至于羯军为什么会虚其南围,王泽想不明白,或许是平阳方面派兵出城,牵制了部分敌兵的缘故?昨晚与平阳方面以烽火联络,王泽给出的讯息是:
“围困。增援勿来。我将向南。”
因应当时当地的情况,则可以准确解释为:“敌围我甚急,粮运不易入,不如先向平阳。而我近期内亦将突围南走。”
平阳方面回给的讯息是:
“增援到来。我将行动。请求坚守。”
具体解释则是:“同意粮运不向尧祠,而暂入平阳。我在近日内便将有所行动,以便策应你军,希望你军能够再多坚守几日。”
所以平阳方面应诺发兵,以牵制赵军,导致其监控南垒的兵马多半被抽调走了,这种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当然啦,也不排除是石虎将计就计,设下圈套,引诱晋军放弃尧祠而南,其实前面暗伏了兵马……不过在王泽想来,石虎这般设谋,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预判晋军将在数日内弃守突围,并且方向正是正南,目标正是绛邑!倘若石虎当真料到了这一步,那自己即便现在不动,等到晚间再突围,成功的可能性仍然相当之渺茫啊……
现在走,有可能中圈套;晚上走,同样会中圈套;暂时不走,估计十死无生……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拼一把吧!
白天撤有白天撤的好处,因为士卒在白昼容易组织,方便认道。倘若黑夜之中,骤然遇伏,视野不能及远之际,很难判断敌兵究竟从那个方向掩杀过来,人就难免会本能地产生恐惧心理。而在白昼,只要士气足够旺盛,士卒足够奋勇,指挥也颇得法,即便前面有万军埋伏,我也不是没有突破的机会啊。
关键是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士卒若不生怯意,为求杀出生天,自能迸发出比平素更为强大的力量来。因此王泽计议既定,便即召聚将吏,发表“战前动员”全军小一万人呢,当然不可能召开大会,只能命将吏们将自己的言辞逐级下传了。
王泽道:“诸君,目前贼我之势,想必诸君皆知。贼势是我三倍有余,石虎又悍勇善战,我唯仗恃尧祠与新建壁垒,始能与之相拮抗。然今北垒失陷,饮水告乏,难以再守,唯有先破围退至绛邑,稍加休整,再谋北上援救平阳。
“羯贼三四万,四面围攻,其势亦薄,我但一道杀出,彼等必然难以堵截。今饮水不足,再守必亡,唯退尚可保安。且石虎素来凶暴无仁,所过堕毁城邑、践踏垄亩、屠戮士女、残害百姓,则我唯有战死,绝不可降!即降亦不能免死,反受无尽屈辱,至于家中父母妻儿,亦将长蒙污名啊!
“诸君唯有从我奋力南向,尚有一线生机。得归绛邑,终有北来复仇之日。即便战殁疆场,虽死如生,同袍亦必永记恩惠,泽及家人。
“南下可生,留此必死,我率诸君同行,必归绛邑,以期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