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菱看着那句话,眉心皱起。
对于这人能随时知道她身边发生的事情,谢菱已经不意外了。
可,凭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地以一个保护者的口吻对她说话?
他以为他是谁?
对谢菱来说,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擅自闯入她生活,搅乱她规划的陌生人。
谢菱干脆把桌上的其它纸张全数揉皱,扔进竹篾。
然后重新裁了一张小方形纸,冷着脸写下。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我最无法信任的人。离我远一点,不要来管我的事。”
写完,她拉开窗,将叠好的纸飞机放在窗沿上。
晚间,果然收到了回信。
有些长。
【是我之过。我以后会记得的。】
【可是这件事,你不要参与,可以吗?】
【太子地位不稳,诸子夺嫡早已蓄谋已久,千灯节之事不过是导火索。你是完全无辜的,谢家亦是。你们没有攀附,便无自保能力,若参与进来,只会连同整个家族一起,成为踏脚石。】
彼时西窗半开,夜间凉风徐徐送入,吹得谢菱脖颈后方一阵发凉。
她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缓缓将纸条送进蜡烛里,烧成灰。
粉色信笺有股独特的香气,被燃烧后更明显,隐约有种令人提神静气之感。
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名贵木材制成,真是糟蹋。
快要烧尽之时,烛火与信纸相接的地方形成一圈光晕,那形状竟像是一只翩翩展翅的蝴蝶。
谢菱心道自己眼花。
揉了揉眼睛,甩甩手,拿湿帕抹去了指尖的灰烬。
信中说的这些,谢菱其实也隐约猜得到,只不过,没有这么详细罢了。
连皇后都焦虑不安,太子这件事定然没有这么容易了结。
自古以来,但凡牵涉到夺嫡之争,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牺牲品。许多看似忠君不二的臣子其实私下各有拥蹙,他们拿家族的百年基业投资,博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虽然可悲可叹,但也无人能阻止。
但谢家不同。
谢家本是清廉门户,从不参与任何政党,若真因为这件事被卷入车轮,也的确太过冤枉。
这佚名人说的是实话。
可是他竟然把这种不能提及的秘言直接写在信上给她送来。
急傻了吧?
谢菱在信中对他说的那些话,其实半真半假。
到目前而言,佚名人对她来说亦正亦邪,分不清是敌是友,倒也说不上是“最不信任的人”。
她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想激一下这人,看他是否会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结果他对自己的身份提也没提,只顾着对谢菱千叮万嘱。
谢菱不由得想,他若真是宫中内官,又对此事知之甚详,定然也躲不过要依附于某个势力流派。
可无论他站的是哪边,他给谢菱送信透露关键信息的举动,都一定是对他背后势力的背叛。
他就不怕死么?
西窗外又飘进来一只浅粉色的纸飞机,平平稳稳地停在谢菱桌上。
谢菱立刻扭头看去,但除了平静的夜色,窗外什么都没有。
她以为纸飞机里面定然藏了什么紧要的信息。
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已经道过一次歉了,还要专程说第二次么。
谢菱抬起手帕蹭了蹭鼻尖,将纸张浸湿撕碎,扔进锦囊里。
她想了想,又回了一封信,放在窗台上。
“你是宦官吗?”
这封信被收走了。
但谢菱迟迟没有再收到回复。
两天飞快过去。
世子府迎来一个许久阔别已久的客人。
陆鸣焕将军。
曾经年少鲜衣怒马时,威宁大将军的独子与平远王世子是边境上最引人瞩目的两颗星星。
他们容貌俊朗,身份尊贵,父亲们都是戍守边疆的英雄,他们无论走在边境小镇,还是走在边境城邦,都是一同出现,一同吸引着所有少女的目光。
后来世子突遭痛失亲父的重创,也是陆小将军一直陪着他度过难关。
从边境撤回后,陆小将军也与世子形影不离,如亲兄弟一般。
可这对兄弟,忽然有一天就闹掰了。
世子府的管事,还记得当日的情形。
世子浑浑噩噩,任由陆小将军拎着他的衣领捶打,打到脸面青肿,打到鼻子血流如注,打到陆小将军的手背都破了皮。
所有奴仆都战战兢兢,躲得远远的。
后来他们朝彼此怒吼谩骂了什么,并听不清楚。
只知道,从那之后,陆小将军就再也没有在世子府现身过。
转眼便过了五年。
陆小将军已经正式封了威平将军,与其父亲的称号只隔一字,如今,已经可以正式称为陆将军了。
他容颜、身形都比当年成熟了许多,也俊美了许多,身上的勃勃生机不减,看在管事眼中,颇为艳羡。
五年来,他们世子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了。
明明是铁打一般的男儿,却被自己折腾得,愈发形销骨立。
如今再和陆将军站在一处,两相对比,实在叫人心酸。
管事奉了茶,便弯着腰退出去,带上门,不敢打搅两位主子的谈话。
陆鸣焕坐在桌边,沉默了许久。
才终于开口:“若非兰贵妃几番亲临陆府,托我过来,我是绝对不会来的。”
黎夺锦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前肩后,肌肤苍白,衬上他本就绮丽的五官,越发如同水妖。
他拿着一柄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米粥,那手腕在空荡荡的袖管下,亦是枯瘦见骨。
黎夺锦咽了一口粥,淡淡道:“我知道。”
“你!”陆鸣焕终究性子急些,激动起来,“我看你能吃能睡,死不了,不必我来看。还是等你要殓尸时,再叫我来吧!”
说完,陆鸣焕甩袖欲走,身后的黎夺锦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让他定在原地。
“我见到她了。”
陆鸣焕反应了两秒,才确信,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猛地扭头,盯着黎夺锦。
“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在哪,见到了谁?”
“阿镜。”黎夺锦慢慢地抬起脸,陆鸣焕这才看清,原来他一双凤眼里满是蛛脚般密密麻麻遍布的血丝。
黎夺锦唇角缓缓地扬起来,那张修罗妖魔一般的脸上绽出一个堪称幸福的笑容。
“我在梦里见到她。有时候,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等着,周围都是虚无的。”
“但有时候,她来了。她感觉那么真实,好像她就在我身边,就在我眼前,还是那个活生生的、初相见的阿镜。”
陆鸣焕听着,脸上也露出一丝痴色。
黎夺锦的形容,仿佛把他也带回了那段记忆中。
活生生的、初相见的阿镜。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了。
黎夺锦闷闷地笑了两声,他胸膛单薄,整个人瘦得几乎只剩骨架,他笑得开怀,衣袍却如同帘帐一般,挂在身上抖动,如随时会飘摇逝去的鬼魅。
黎夺锦的凤眼满足地眯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木勺,撑着下巴,整个人的神情仿佛能都发光。
“我看见,我把她带回来,我给她取名字,我叫她,阿镜。她也叫我的名字。”
黎夺锦眼睛里的甜蜜几乎要漫溢了出来,即便他只是因为回忆梦里的情形而感到幸福,陆鸣焕依旧攥紧了手。
他为这种幸福感到了刻骨的嫉妒。
陆鸣焕压抑不住自己,不顾来之前兰贵妃对他的叮咛嘱托,几乎是带着某种恶意开口。
“是吗?你是自欺欺人罢,若果真如此,兰贵妃又怎么会告诉我,你在大白天的正午,从梦中痛哭嘶嚎着醒来?”
陆鸣焕上前一步,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已经疯了,你明白吗?那不是阿镜,是你的心魔。现在你好不容易醒了,又自欺欺人,还想用这些神神鬼鬼的药,回你那个满是心魔的梦里去!”
黎夺锦唇上好不容易积蓄起的血色忽然退得一干二净。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陆鸣焕提醒了他。那些阿镜出现过的梦里,也不全都是好的。
有时候,也会做噩梦。
他也曾梦见自己一刀捅进阿镜的心脏,阿镜还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死在他面前。
那场景绝对是没有发生过的,可他在梦中的感觉,却那么真实。
脑内抽痛不止,黎夺锦死死摁住自己的一边太阳穴。
陆鸣焕扔开他的衣领,嘲道:“你想想你对她做了什么,哪怕是重来一次,她又如何可能原谅你。若真有那样的机会,我定然……”
“你定然什么?”黎夺锦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好似恶毒的蛊,“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起码我能梦见她,你呢?五年了,她又何曾进过你的梦?”
陆鸣焕唇角细微地抽了几下,他的嫉恨终于压抑不住地在脸上表露了出来。
阿镜死后,魂魄好似对这片天地全无留恋。
尤其对他陆鸣焕,毫无留恋。
哪怕陆鸣焕为了她同黎夺锦大打出手,为了她抗旨拒婚,被关在祠堂中受罚,跪了一天一夜,脑海里也全是她的身影。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即便他思念浓重,梦里,她也从未到访过一次。
凭什么黎夺锦能梦见她?
从一开始,阿镜的眼里就只有黎夺锦一人。
无论什么事,她都是把黎夺锦排在第一位。
可现在,哪怕因黎夺锦而死去,阿镜也还是只愿意见黎夺锦吗?
阿镜,果真就这么偏心。
陆鸣焕定定地盯了黎夺锦一会儿,撩开衣摆,反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好,我倒要详细听听,你的梦里究竟都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