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宇收了外室以后,缠着他的流言蜚语才渐渐平息下来。
顶多是有同僚在路上遇到他时,偶尔会撞着他的肩膀打趣,说他表面看起来正经,实际上还挺风流恣意。
沈瑞宇仍旧板着他那张脸,淡淡应之。
都说大理寺是最清严的,可也总有些人,肚子里打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主意。
沈瑞宇跟同僚向来不亲近,经过此事之后,越发减少了与他们的不必要往来。
下值之后也不跟以前一样,一直待在大理寺,而是直接往小院走。
反正,他与玉匣该行的仪式都已行过了,他住在小院也是名正言顺。
小院不如大理寺清静。
有时沈瑞宇在房中看着卷宗,就会听见墙外突然传来大笑。
那笑声像晴空河边忽然高高升起的风筝,蹿入耳际,夺走人的注意力,让人心也跟着痒痒,但很快又藏进云层之中,消失不见,让人期待它的下一次出现。
最后的最后,听到的次数多了,就会忍不住走出去,看看她们到底在笑什么。
奇怪的是,即便被“浪费”了很多时间,沈瑞宇却发现,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累。
三餐按时,甚至连玉匣过来捣乱的时间都有规律。
沈瑞宇渐渐学会要求自己,在下一次玉匣偷偷溜过来拔他头发之前,赶紧把接下来的五本卷宗看完……
竟然比之前更有效率。
沈瑞宇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有一回天气热,玉匣要嬷嬷陪着去京郊的山里玩,另外几个丫鬟也都跟着去了,留下沈瑞宇一个人休沐在家,还有几个小厮侍候他。
沈瑞宇居然坐立不安,时不时起来去门边看看,看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等玉匣回来以后,沈瑞宇就严肃地给她定了规矩:他休沐的时候,玉匣不准抛下他自己出去玩。
玉匣奇怪道:“我是觉得我们太吵了,才到外面去的,你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你每天那么忙,看见我们在旁边玩,难道不眼馋吗?就像我肚子饿的时候,可看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吃好吃的。”
沈瑞宇一阵语塞,他也说不清。
但是对他而言,即便他公事缠身,可他却宁愿有玉匣在一旁胡闹。
也总比她不在,让这院子里空落落的,要不无聊些。
玉匣见他扭扭捏捏,反倒发笑。
她扯了扯沈瑞宇的衣袖,嘻嘻道:“好吧,以后不会再扔下你啦。”
沈瑞宇看着她,眼中滚过一圈亮光。
傍晚,玉匣沐浴完,躺在床边上,嬷嬷给她擦着湿发。
干布巾轻柔地把那一头柔润乌发裹起来,再一点点压干,握在手中,像一团厚厚的棉花一般,让人又羡慕,又感叹。
这样好看的玉匣,真是可惜了那样的出身。
否则又怎么会只能当沈大人的外室呢。
嬷嬷不敢叹气,怕让主子听到惹得不快,只敢悄悄看玉匣一眼,提点道:“姑娘,听大人说,他给你销了贱籍,换了新身份?”
玉匣仰躺着,两条细长的白腿举在空中晃来晃去,点点头说:“是呀。”
“既然沈大人对姑娘这样好,姑娘何不努力试试,若是能替沈大人生下一儿半女,至少,也能进府当个妾吧。”
玉匣噗嗤一声笑了:“我怎么可能和沈大人生孩子呀,我们……”
话说到一半,玉匣住了嘴。
但嬷嬷已经听去了一半的话头,惊疑地看着她。
玉匣把双腿撇下来,腰一拧,跪坐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身侧。
她垂下眼,声音依旧软软的,但那拒绝人的样子,却很明显。
“嬷嬷,我自己擦,你回去吧。”
嬷嬷定了定神,起身答是。
后来玉匣不再让这些丫鬟嬷嬷太接近自己,免得她又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沈瑞宇明明跟她说了,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的。
她答应了,当然要做到。
那嬷嬷也是一个嘴严的人,那天从玉匣那儿听来的半句话,她只在心里琢磨着,并没跟其他仆婢说。
有时候,嬷嬷就更留心地看着玉匣和沈大人在一块儿的情形。
玉匣向来是吃完饭就犯困,细长的狐狸眼眯起来一眨一眨的,有时候明明困极了,还抱着手里的把戏,想继续玩。
看得人都跟她一起犯困了,恨不得替她去睡一觉才好。
树下摆了张宽大的凉席,沈瑞宇盘腿坐在右侧看书,玉匣靠着一个软枕,蜷着腿在旁边玩一个九连环,丫鬟们在小厨房里做冰粉,其余人在远处的阴凉地乘凉。
院子里静悄悄的。
沈瑞宇时不时地偏头看玉匣一眼。
玩着玩着,玉匣实在禁不住了,手慢慢倒下来,搂着软枕睡着了。
沈瑞宇轻笑一声,摇摇头,又看了几页书,平时不犯困的人,竟然也渐渐觉得睡意上涌。
看着玉匣懒散的姿势,沈瑞宇也动了动一身筋骨,眨了眨眼,学着她的样子,朝后倒下来,一只手臂枕到脑后,一只手把书举到面前。
树影轻轻在他脸上晃动,书上的字似乎也变得轻松欢悦了许多。
嬷嬷站在不远处,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一幕。
明明这两人看起来很好的,为何玉姑娘却说……
沈瑞宇发现,玉匣也爱看书,有时候便和她聊这些。
结果玉匣并不乐意和他聊。
“我和你看的书一点儿也不一样,你看的那些,我看不懂。我看的全是好吃的,好玩的。”
沈瑞宇就去检查她的书架,果然,有翻动痕迹的,全都是游记。
有几本,显然是翻了几页,就被丢到一边,有几本书角上有许多褶皱痕迹,一看就是玉匣常常翻看的。
玉匣手里闲不住,只要拿着张纸,要不就是捏着边角卷来卷去,要不就是折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
沈瑞宇把那几本玉匣看完的游记拿走了,趁着闲暇时,也看了一遍。
原本他是不信邪,想着看完以后,跟玉匣就有话可聊了,不至于叫她嫌弃自己。
结果看着看着,反倒是他上了瘾。
那些游记中的地方,虽然他不能去,但看着别人记录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便仿佛自己也跟着享受了一般。
掩上书,沈瑞宇感觉到久违的畅快。
他忽然很羡慕玉匣,玉匣每天都那么轻松快乐,让他意识到,原来人有那么多种活法。
小院里虽然侍候的人不多,但各自分工却是很明确的。
嬷嬷主要负责玉匣的起居,沈瑞宇那边儿则由几个丫鬟和小厮分担。
嬷嬷有一日,终于没能忍住,去看了那登记的簿子。
这一看才知道,沈大人只有在那一晚和玉匣同寝,其余的时候都是分房住着。
嬷嬷心下大惊。
难怪玉匣那么说,难不成,是玉匣做错了什么,让沈大人厌烦她了?
不不,看平时两人那亲近的样子,应该不会是这样。
嬷嬷百思不得其解,捏着这个问题,憋了好几天,终于有一日趁着沈大人不在,去问了玉匣,他们俩是不是还没同过房。
玉匣在楼里什么事儿没见过,听到这种问题,根本不会害羞。只是迟疑着,现在嬷嬷已经发现了,她要怎么说才好。
嬷嬷见她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忍不住地攥紧了手绢,痛心疾首。
“沈大人,他,他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玉匣差点被口水呛到。
她哭笑不得,只好跟嬷嬷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嬷嬷听完后,神色十分复杂。
“玉姑娘,你……沈大人,他……唉,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姑娘别怪奴婢,姑娘的出身,自己也知道。身为一介女子,不趁现在想法儿谋个出路,还能怎样呢?”
“沈大人现在的确是好心,可外室的身份,又能维系多久。这到了以后,没名没分的,主母还不是说打杀就打杀了。”
嬷嬷拉着玉匣的手:“奴婢同玉姑娘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旁的什么。奴婢年纪已经大了,也没什么前程好争,更不是求姑娘攀上高位,好跟着姑娘享福。只是,姑娘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
“男子的心思向来缥缈不定,沈大人虽然性情秉直,但姑娘也不能不为自己做打算。”
“沈大人对姑娘这样好,姑娘也不能止步不前,要把握住时机才是。”
玉匣弯弯唇,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她知道嬷嬷是为她好,但是,她却没有办法跟嬷嬷解释,沈瑞宇现在为何会对她这么好。
从她被沈瑞宇带回来那天,她就能清楚看到,沈瑞宇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她在府里住着,有时候沈瑞宇会忽然看着她出神,玉匣也从不戳破。
沈瑞宇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幅碰不着的画儿。
她敬佩沈瑞宇的人品,也欣赏他的能力,但是,没有人喜欢被当做一个替身。
哪怕只是在做任务,这种感觉也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