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很久以前,尽管都在甘肃做武官,杨思仁却并不认得丁国栋和米剌印。
或者说他们其实见过,但是对年轻的总兵标营千总杨思仁来说,他对游击将军丁国栋、肃州千总米剌印,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杨思仁的从军履历很短,尽管也姓杨、也是凉州的武将家族,但他跟杨嘉谟不是一支,他们这一支没有都督一级的宗亲,几乎每一代袭父职的长子都会被调到南京担任中级军官。
杨思仁就是留在凉州看地的小地主,读书习武,看管仆役佃户,娇生惯养日子自在,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崇祯三年。
那年同宗的大将杨嘉谟领军勤王,随后被朝廷调至陕西平叛,连番征战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军兵在征战中减员几多,亲信族人也接二连三负伤或阵亡。
杨思仁就在这种情况下披甲上马,率族人乡党投身杨嘉谟军中任职百总,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年多。
过去他没有什么能跟丁国栋、米剌印产生交集的机会,直到杨嘉谟的死讯传至凉州和庄浪。
跟杨嘉谟死讯一同传来的,还有刘承宗在战后对肃州营出手大方的赏赐,丁国栋和米剌印的名字,才真正撞进杨思仁眼中。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从那时起,甘肃总兵标营的士兵,就已经知道他们该找谁报仇。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他们的复仇会变成这样。
援兵被两面夹击,进退维谷,败兵则更迷湖,不少人在米剌印军中,身处元帅军重重包裹之内,不少人在友军拔掉盔缨盔旗时就拔刀相向,转眼被吞没。
不过有急智的人和真正的迷湖蛋,在这个时候做出的选择倒是一模一样,都依令拔了盔缨盔旗,被夹裹着冲向援军。
身处军阵之中,个人选择的余地微乎其微。
杨思仁才刚明白自身所处的境地,脑子里还来不及分析这种境地形成的原因,军阵正面三十门狮子炮已齐齐开火,将一斤铁弹轰入阵中。
总兵标营的各队军官也不甘示弱,各队炮兵争相按着涌珠、灭虏、虎蹲打出密集的散子,石丸铁丸自炮口喷涌而出,一时间两军阵前硝烟弥漫,重重弹幕穿透硝烟,既有直射也有曲射,将阵前打得热火朝天。
但援军最大的危机来自后方。
明军在后方没有火炮,甚至连鸟枪都没几杆,米剌印一千五百余人集结成十五个纵队发起突击,尽管这场突击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漂亮,他的士兵边冲边逃,最终依然一柄柄锐利的短剑,深深刺入阵中。
多个横队同时嵌进援军阵型,一瞬间不仅割裂了中间千总、左右把总的指挥,就连各个百总横队的指挥也被大乱,整支军队陷入瘫痪。
正面的丁国栋同样抓住这个机会,准备好的横队以大宽度包抄而上,失去指挥各自为战的明军就自相撤退。
本质上来说应该是崩溃了,但又没完全崩,因为这山间河谷算上山林地带都不到三里宽,几里地的长度里堵了近七千人,是撤也没处撤,跑又没处跑。
世间总不缺少血勇之辈,眼看撤退无望,不少明军都选择挺矛奋战拼个生死,更有人丢下长矛拔刀疾呼,号召军士们向林中冲锋,杀出一条血路。
但经历最初的以命相搏,一盘散沙的明军被前后夹击锤得妈都不认识,很多人被迫冷静下来,自相逃窜。
稳固军阵的军队是一群豺狼虎豹,失去阵形的散兵游勇在各自为战时,采用不同的生存策略相继涌现就不免给血性厮杀的战场添上滑稽。
就比如,当生存大过天,隶属于战场双方的士兵都出现了一些……一些混子。
他们隐藏在密林之中,持弓箭、火枪甚至腰刀,身边头盔戴盔缨的人多,他们就给脑袋插上盔缨;身边戴秃盔枪的人多,他们就把盔缨拔了。
人们在寺庙之外的一切农田、山地、密林、河岸以及任何可以作战的地方生死相搏,每时每刻,都有士兵遭遇冷枪冷箭袭击,也同样有士兵向身后或任何方向逃窜。
混战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初秋的阳光有些刺眼,农田上再也见不到头戴盔缨的士兵,密林内间断响起的枪声也逐渐停息,山顶上的刘承宗也没有下令收兵,他只是让丁国栋重新整队,继续向南推进。
随着驰援香林寺的明军被米剌印以诡异手段击败,刘承宗的军队很快越过香林寺,沿古浪峡向黄羊川与黑松驿推进。
而在当天下午,白广恩率军进驻黄羊川。
黑松林驿堡向北十里,就是古浪河与黄羊川的交汇的岔口,古浪河从西北流来,黄羊川向东流去,交汇的河谷宽度不到二里地。
在香林寺交战的时间里,丁绍胤与白广恩经过实地考察,决定在这个岔口进行据守。
山那边炮声轰隆,对他们二人来说,这样山势转角处的岔口,能最大限度上限制元帅军的红夷炮。
他们在山上修了两座营寨,丁绍胤扎营在河西的营盘顶,白广恩驻扎在河东的山那边,黄羊川南部有个地方叫营盘滩。
借助河谷地形,两营互为犄角,是最容易把战局僵持住的扎营方法。
丁绍胤这会儿又因局势改变了自身想法,他认为诡计多端的刘承宗在战场上欺骗了他,在官道上摆开的军队就是主力,周围山梁山谷之间出现在的元帅军才是疑兵。
因此他心中就只有一个想法,把刘承宗堵在古浪,能堵多久算多久,能坚持到曹文诏扰乱甘肃粮道最好,如果不能也没办法,至少要拖上几日。
香林寺与黑松驿的路程不远,刘承宗的前哨塘骑很快就沿官道一路摆到了两河岔口,并在此地与明军塘兵展开交锋,直到元帅军主力抵达,两军塘兵才各自退去。
到了岔口,丁国栋只是粗略扫了一眼这里的地形,就派人给刘承宗报信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打仗,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刘承宗也在观察岔口的地形,攻打的难度不在于山上扎营易守难攻,而在于古浪河分流向黄羊川,虽然黄羊川那边静悄悄,但就算让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会有伏兵。
难题是攻打营盘岭,就会被黄羊川的伏兵夹击;攻打黄羊川,也会被营盘岭的军队夹击;分兵同时攻打两边……河谷摆不开他的兵力,但占据有利位置的敌军却能摆开。
山上丁绍胤没有坐以待毙,看见元帅军在古浪河畔摆开的第一时间,就派遣军兵下山骂阵,来自凉州老兵油子的各自污言秽语,把刘狮子这个陕北破落户骂得一无是处。
骂阵特别管用,他不在于被骂的刘承宗在不在意,而在于刘承宗麾下的将领都受不了主帅被人这么骂。
山上骂的正起劲儿,刘承宗身边的韩世友已经受不了了,抱拳请战道:“大帅,让我带射手去把他们都射死。”
“怕什么?他们不过徒逞口舌之利。”
说实话能射他早自己打马去把这帮骂他的王八蛋全射死了,实在是时代不一样了,这年头有炮,就算是他们这样的神射手,也至多能在七十步把握一定的准头。
敌人只要在这个距离之外埋伏两门小炮,过去放箭的好手说不定就得把命撂在阵前。
而反过来,如果他们开炮,打中了还好说,万一没打中,到时候反倒会伤了士气落人耻笑。
“世友啊,你想想。”
刘承宗笑出一声,在山坡上扬鞭指向营盘岭的方向,道:“我们一样驻军于此,我们等的是张天琳侧击、魏迁儿合围,他们在这卡住我们,等的是什么?”
韩世友稍加思索,不确定地问道:“大帅的意思是,他们也在等友军合围?”
刘承宗这时候才换上正色,缓缓摇头:“我也说不好,我们已经发现周围四条路上有一两千敌军,但我心里总觉得,这未必就是敌军倚仗,官军应该还有后手,否则不至于敢在这骂我。”
韩世友道:“洪承畴?”
刘承宗也认同这个想法,如果是按脚程算,洪承畴到宁夏就调动军队,到这会儿宁夏军应该已经快过来了。
可他心里又觉得洪承畴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就调兵过来,真要集结三边军队,在甘肃跟他大做一场,他破嘉峪关的时候,就应该已经集结军队了。
这个时候调兵,早前的兵败没有意义,也会让凉州城的坚壁清野变得没有意义。
那坚壁清野为的就是让他这个冬天不好过,就算要集结三边五镇,这会朝廷要考虑的也应该是肃清农民军,等到开春再放开手脚跟他打一场。
毕竟甘肃没有他过冬的粮食,宁夏甚至榆林的军队过来,也一样吃不到粮。
洪承畴又不傻,宁夏、榆林的兵,跟他既没新仇也没旧怨,来了甘肃吃不到粮,那就等于是给他招的兵。
想到这儿,刘承宗环顾己方军阵,前线的甘肃二营被骂得跃跃欲试,虎贲营剩下的两千总军官则显得怒不可遏。
这些军官、士兵在面对自己被骂时产生不同的情绪,给刘承宗带来一点启示。
虎贲营的军官恼怒,是因为刘承宗跟他们本身都是一样的人,他们数年以来朝夕相处,都有很深的感情,骂刘承宗就等于骂他们自己。
而甘肃二营士兵的跃跃欲试,则没有太多愤怒情绪,存在的只不过是兴奋……他们跟刘狮子没啥感情可言,只知道刘承宗是个出手大方的东家。
东家挨骂得越厉害、越愤怒,他们帮东家干掉这帮人,给的赏赐就越多。
那么反过来对明军来说也一样。
刘承宗对韩世友道:“你挑点人,到山下帮我骂回来。”
韩世友听着这命令都蒙了,小孩骂街呢?挨骂了去骂回来?
刘承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韩世友不能理解这道命令,便详细解释道:“香林寺的降兵说,驻守在这里敌将是鲁允昌、丁绍胤、白广恩、柴时华和曹文诏。”
“我现在不知道这座营盘岭上的敌将是谁,你们去把这五个人挨个都骂一遍。”刘承宗再度扬鞭指向山岭:“哪个挨骂的时候士兵反应大,这就是谁的兵。”
韩世友这会理解了,连忙点头称是,打马自军中搜罗了各路刺头儿,很快组建出一支不到二百人的骂街大队,浩浩荡荡奔向山脚。
一时间‘我日你大大’、‘大多娘少’之类的污言秽语在河谷中回荡,听得古浪河都羞愧地想倒流回去,鸟都捂着耳朵飞走了。
丁绍胤在山上也蒙了。
他知道对手是诡计多端的憨汗,派人骂街的目的,就是要让他恼羞成怒疯狂攻山,以免被卡在山下太过无聊,再发挥聪明才智搞点别的事情。
尽管历史上确实出现过依靠妓女骂街,促成敌将退军的事,但丁绍胤没那么天真,他很清楚刘承宗对这场战争的势在必得。
但他万万没想到,刘承宗不单沉得住气,居然还像过家家一样派出一群人跟他对骂。
现在压力就给到了他这边……他是万万不敢下山跟元帅军对冲的,碰上这么个学人精,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最让丁绍胤感到尴尬的是,山下的士兵依次骂了曹文诏、柴时华、鲁允昌、白广恩,最后把火力集中在丁绍胤这个名字上,本来挨骂是挺雨露均沾的一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山下的骂街兵就开始只骂他了。
他却不知道,关于山下士兵只骂他这件事,让刘承宗非常重视。
刘狮子一直以为,固守营盘岭的敌将是曹文诏……营盘岭在地形上首当其冲,而诸将之中,曹文诏经验最为丰富、战力最为强悍,又是庄浪防线上唯一一个与刘承宗早年正面作战过的将领。
于情于理,曹文诏只要在这,镇守营盘岭的将领,除了他还能有谁?
再联系到,山上骂人的士兵都是凉州口音,没有山西甚至辽东口音,刘承宗心里的答桉已经呼之欲出——曹文诏不在这。
但他不在这,又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