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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贼 第五百一十九章 顺天救民

古浪峡以南,过了乌鞘岭再无险关阻隔。

刘承宗留下冯瓤部车营屯兵山北古浪所,张天琳部大营留守古浪峡,亲率虎贲营、甘肃凉三营、魏迁儿部大营共一万五千余名军兵,浩浩荡荡开进了庄浪河谷。

原本据降兵所言,明军在庄浪卫还留有千余军兵,刘承宗打算交给新成立的半个凉州营作为主力攻打、甘肃二营作为外围兵力,打完进军甘肃的最后一战。

他人还没从古浪峡出去,魏迁儿部前锋已经奔到了距庄浪卫不到四十里地的武胜驿。

魏迁儿部成立大营以来,还未拿下像样的功勋,正为拿下庄浪第一功而驰骋突进,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此时驻守在庄浪卫的不是明军,而是叛军。

庄浪卫在刘承宗入主青海后遭逢多次战乱,元帅府与明军在庄浪河谷反复拉锯,明争暗夺,让这座卫城多次易主,百姓原本也跑了个差不多。

不过因为洪承畴的坚壁清野,倒是把不少凉州百姓迁进河谷,早前这里的守军是从古浪峡被派过来的连城土司鲁允昌,这也是个跟刘狮子有深仇大恨的倒霉人物。

俩人的仇恨早在河湟大战时就攒下了,当时为防甘肃镇边军南下,刘承宗遣兄长刘承祖、偏师李万庆夺取大通河,占领了鲁土司的家乡。

随后鲁允昌撤入庄浪卫,家乡没了,好在仍有忠于他号令的马牙山诸番,他依然是统治庄浪河谷的大土司。

结果随着甘肃大战,马牙山诸番的战争潜力也被抽空,鲁允昌再也没有办法从这片土地上榨出兵力了。

就连他从古浪峡撤进庄浪河防守,率领的一千士兵,都有不少是杨嘉谟的标兵。

恰逢古浪峡防线被攻破,白广恩被张天琳打到掉队的溃兵逃进河谷,前线战败的消息传遍庄浪河,留守庄浪卫城的一千士兵军心随之动摇。

鲁允昌率领的士兵中不少人是甘肃标兵,标兵通常是最为出色的士兵,但再好的兵,没有妥善的管理、安置、抚恤,打上几场败仗也就废了。

因为人伤了没处医、人死了没抚恤、撤退又只能离家乡越来越远,这种情况下再连败几仗,看不到取胜希望,他们就不再是一支军队,而只是一千个掌握武力的士兵。

一千个人,一千个想法。

鲁允昌对这支军队也没办法,他拿不出任何东西鼓励士兵,只庄浪河谷的地形能尽量迟滞刘承宗,再加上一点儿听天由命。

但这个时代听天由命通常没有好结果。

七月初四,鲁允昌刚刚从溃兵口中得知白广恩溃败,军心震动;到了七月初五正午,南边的野狐堡又传来了坏消息……一支六千余人的叛军正在北进。

距离庄浪卫城,一百一十里。

收到这个消息,鲁允昌并没有多震惊,河湟是元帅府腹地,他早就料到那边或早或晚会有叛军袭,只不过南北齐进的巨大压力,还是几乎将这支军队压垮。

在接下来的六个时辰,各级军兵强闯庄浪卫衙三次,分别对接下来的转移提出自己的看法。

有人希望鲁允昌带他们撤往马牙山,山里千沟万壑足够他们藏身;也有人希望鲁允昌领他们退入松山新城;更有人希望撤往东南一百四十里的秦王川。

总之,这些人不愿,也一致认为庄浪卫城不能守。

鲁允昌也认这座城守不住……士兵都这么想,这座城当然守不住了,不过就算是撤退,暂时也不能跟军队直接下令撤退。

士气旺盛的时候,将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每天带队出门跑三十里再跑回来,都没有问题;但长期紧张士气低落到极点的时候,别说出门遛弯儿了,就算让军队在城外的营地里睡一觉,都有可能营啸。

鲁允昌估算,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两天,两天时间里他要先派人手走通松山新城的道路,沿途设站接引军兵,同时安排殿后士兵督促,前面接、后面推,才能把这支军队全须全尾地带到松山。

至于带到宁夏……鲁允昌没那么大的自信。

只不过还没等他做出决断,仅六个时辰后,南城关的番兵墩军屁滚尿流地跑回城来,结结巴巴向城上报告:“南,南边叛军,到了!”

“到了?不可能!”

夜幕降临,受到惊吓的鲁允昌仅披单衣,带家丁一路狂奔登上南城门,旋即面如死灰。

在庄浪卫城以南,从河谷到山地,先是点点星火快速靠近远方墩台,很快就能分辨出那是一骑骑高举火把的马军,势如撒星在河谷铺开。

而更远的河谷里,被冲天火光映得如同白昼,六骑并行的兵队举火,队前埋头驰骋,队尾分散前后间隔十步照明,形成六条宽阔的进军路线。

六支千人队在沉默中浩荡摆开,踏着大步快步开来。

他们的逼近,令毫无准备的庄浪卫城为之骚动,在巨大的混乱里,鲁允昌端着望远镜看见敌军阵前灯火最亮的地方,有两面绿底黄边的军旗与将旗,旗号仪制跟明军、元帅军都不一样。

军旗有西营二字,将旗则写着八大王。

在那面将旗下,鲁允昌看见一个关羽。

这人头戴铁幞头、身着金光鱼鳞甲、外罩绿色袒肩战袍,同样端着望远镜望向庄浪城的方向。

除了胡须长度不够,他身侧甚至还有个为他拄关刀的人。

这支军队统一披挂的北边军布面甲,也统统都是绿的。

刀是新打的,甲是新锻的,每一个甲叶子北面都钉着元帅府军器局的印子,这个重度关羽模仿爱好者,就是不喜欢绿色的张献忠。

赤色是戎服,在大明军队里当过兵的,就没几个不喜欢红色,张献忠也不例外,他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

但没办法,这片土地上留给他的染料,只剩绿色了。

河湟的刘承运轻易地就能给他弄到赤色染料,但元帅府的军队几乎都是赤甲、蓝甲甚至土黄色的素甲,用了这样的染料,就好像他的西营是元帅府下属两个营一样。

因为他们本身的相似度就太高了,穿一样的铠甲、用一样的器械、来自同一个地方、说一样的方言,这会给士兵的身份认同带来混乱。

什么是党争?

当所有人都是读书人,并且都认同自己是学成文武艺卖货帝王家的读书人时,他们会有一个公认的首领,很难出现党争。

只有当有人对首领不满,拉拢一批人,就比如秦、浙、楚这种省份划分,向他们灌输一种意志,我们是同乡,理应互相照顾,形成读书人之下新的细分身份认同,党争就开始了。

张献忠显然不愿被元帅府同化吸收,但问题出在他们的相同点太多,他们有一样的身份,出身同样的地域,职业、同乡,都不足以形成新的身份认同。

靠近刘承宗,对他来说很危险。

为此他只能举着帮元帅府打仗的名义,驻扎在庄浪河南段,让西营军在当地收集染料。

好就好在庄浪河南段汇入黄河的位置,从野狐堡到河口,大片土地海拔都在一千五百米左右,这种环境盛产一种绿色染料植物,名叫冻绿,也称鼠李。

相较于鲁允昌为守庄浪卫城做出的努力,张献忠为攻打庄浪卫城做出的准备要充分得多。

早在洪承畴于凉州坚壁清野,迁凉州百姓至庄浪河谷,张献忠就盯上了庄浪卫城,这明显是个比河州卫更适合他休养生息的地方。

但张献忠同样认为,刘承宗不会把这块地给他……他们非亲非故,谁会把一座城白白扔给别人。

因此他的机会,是抢在刘承宗南下之前,打下明军控制的庄浪卫,如此一来,一是这个时候的明军最弱,二是就算刘狮子不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让他在这驻扎一段时间。

毕竟站在这个位置,刘承宗怎么对他,就已经和张献忠本身没有关系了,他是一匹千里马的骨头,秦岭里的十万叛军,都看着张献忠的待遇呢。

庄浪卫城上,端着望远镜看向张献忠的,不仅鲁允昌一个人,很快鲁允昌就从身边军官的惊呼中,把注意力从关羽模仿爱好者的身上,转移到他身后。

沉默往往比呐喊更有震慑力,在沉默进军的西营阵中,夜风摇曳的火把照亮一架架被士兵扛在肩上的长梯——来者不善。

鲁允昌没有犹豫,对左右下令道:“速速集结军队,趁其立营未稳,出城打他一阵!”

尽管这支叛军的旗帜服色与刘承宗不同,但鲁允昌能看得出来,这支军队同样拥有很强的战斗能力,因为他一眼就能在行军中看清楚这支军队的编制。

这意味着军队行军整齐,绝大多数正规军都有这样的能力,但眼下战场上这支西营军面临的情况不一样,就在六个时辰前,他们还在百里之外的野狐堡。

仅仅六个时辰之后,他们长途跋涉百里路途,如果他们全程是在用双腿行走,这几乎意味着他们就六个时辰里从未停下脚步。

而在这样高强度的快速行军中,还能保持队形严整,这样的军队就算空着手,也毫无疑问是一支强军。

六倍的兵力差距,鲁允昌确信,如果给他们下营休整的时间,接下来的攻城战对他来说几乎必败,所以想要取胜,必须立即出兵,让这支军队……停下来。

鲁允昌的行军经验也很充足,受过训练的士兵在行军中有极强的忍耐力,但他们不能停下,经过漫长行军,停下修整后再让人起来继续行军,会给军队带来极大的痛苦。

同时这个时候他们非常疲惫,战意很低,如果仅仅以迫使敌军止步为目的,这场战斗在鲁允昌看来赢面很大。

毕竟让敌军止步很简单,哪怕只有二三百人,在正面稍加迎击,就能让后面的军队停下…没人在百里行军中穿戴铠甲,疲惫的士兵突然遇袭,而且在夜晚,很容易遭受惊吓。

可惜鲁允昌率领的士兵并不这样想,他们跑了。

在其率军出城的第一时间,六百军队就分成三股,一股往东边的松山新城、一股往西边的马牙山区,只剩下百来号人跟在鲁允昌身边。

无奈之下,鲁允昌干脆回城,向留守的四百人下达了撤退命令,又转头从东门出走,一路奔向群山环绕的松山新城。

张献忠顺顺利利地就接收了庄浪卫城,等刘承宗麾下的魏迁儿率军抵近庄浪卫,这座城的城头插满属于西营的绿色旗帜。

魏迁儿收到前锋塘兵报告,听说庄浪卫城上扎着绿的西营旗子,纳闷地在脑子里找了一圈儿,先想元帅府罗汝才、李万庆那帮人,琢磨不是他们;又思虑中原转移过来的叛军,但那多半也该是闯营。

左思右想,魏迁儿不知来者何人,便放慢行军速度,大营主力隔着三十里地就开始征调百姓,一方面询问这支西营军兵作为,另一方面则筹备物资做起了攻城准备。

刘承宗在甘肃设立的大营,实际战斗人员其实跟其他的标准营差不多,最大的改革是加入了很多非一线战斗的辅助人员,目的是增强将领独立作战的能力。

就比如这种情况,魏迁儿不需要调用三个千总部,单依靠中军把总,就能把事情摸清,而且还能交上一份非常得体的报告。

很快这份报告就交到了刚出古浪峡的刘承宗手上,魏迁儿在报告中称,目前占据庄浪卫城的西营,是一支仁义之师。

他们的旗号是顺天救民,驱逐了驻扎在庄浪地方的明军,剿灭了盘踞在山中的盗匪,对于从凉州迁来的百姓,西营也照其身份,做出非常细致的工作。

对于明朝高官、携带家产颇多的豪绅,一律使用残忍手段拷打掠杀;而像普通生员、低级官员,则施以征召录用,授予赏银。

而对普通百姓,张献忠的做法是将庄浪卫的田地、草场、山林、水塘,统统加以登记,分给百姓,并承诺三年免征。

当然还有一点无法避免,就是西营军兵虽然不杀人,但不论走到哪,见马就抢。

说实话,刘狮子一看这报告就急了:你王八蛋是跑到我这儿当主人来了是吧,怪不得别人不愿意跟你一块玩!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