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三章兜底的答案农民军向东大举调动,瞒不过以宝鸡郊外为据点的诸路明军。
同一时期,曹文诏、左良玉等人也借此时机,在凤翔府广派信使深入民间,向地方散布消息。
一时间整个凤翔府战云密布,像什么十万明军攻入凤翔,元帅军向东仓惶撤退的假消息传得满天飞。
但是很快,三五成群的蒙古骑兵就从东边蜂拥钻进凤翔,为仍心向帅府的穷苦百姓带来令人振奋的消息:邠州乾州,两座重镇同日陷落!
而作为凤翔府守将的王文秀,则接到来自刘承宗处,更为清晰的战报。
邠州打的是巷战,负责围攻邠州的将领任权儿率军抵达邠州的第二日,守军就向城外军队发动袭击。
张应昌一开始就打算背城列阵,在城下打一场防守反攻。
这个战术有点鲁莽,毕竟任权儿所率兵力,对邠州守军其实威胁不大,没有强行攻城的机会。
但他实在遏制不住想骂街的心情,只有出城两军才能离得足够近,近到他能遥指任权儿鼻子痛骂。
正好儿曹变蛟对此一拍即合。
他俩是实在想不通,怎么几日之间,朝廷的延安柱石摇身一变就成了叛军贼党?
他们麾下率领的军队也没反应过来,心里还多少留着旧情。
但他们显然想多了。
如果说身处大明,对延安营军官军兵带来的感觉是矛盾,那么对延安卫的旗官旗军来说,就是不自在。
延安卫始终都是大明最忠于刘承宗的军队。
因为他们跟延安营的存在基础不一样、获取利益的方式也不一样。
延安营从一开始,人们加官进爵改善生活的方式就是‘打刘承宗’,即使是心照不宣的假打,那也是一种对抗。
而延安卫能在延安府存在的根基,就是因为延安人认刘狮子这个牌子,因为这个牌子,闯王会给他们粮、地方百姓会跟他们互通有无。
甚至在本乡里断水的情况下,人们会暂时到水利设施最好的延安卫军田劳作,以待河流水位涨回来。
这一切,都靠着任权儿是老刘家西迁之后,在延安府的最大遗产继承者。
他手下的千户,不是刘四爷的佃户石万钟、就是跟刘四爷沾亲带故的陈汝吉,最次最次,也得是个黑龙王庙山的邻居鲁斌。
而作为继承者,他既有狮子营对延安府百姓攒里并甲的恩德,也有对府衙胥吏的接济,更有对地方大户豪家巧取豪夺的震慑。
任权儿不在延安府宣布收税,就是各县保甲及乡里百姓最尊敬的人。
只要过路旗军亮明身份,人们就不会殴打、洗劫、绑架过路旗军,也不会故意把他们引到地雷阵炸上天,更不会给他们驻扎的信地水井下毒。
这种待遇比宣布延安府免税的陈奇瑜还高。
此时的任权儿哪儿顾得上明军,他麾下石万钟、陈汝吉、鲁斌这些延安卫军官,精神上都处在虎归山林、加官进爵的亢奋之中。
他们这些年就没正经打过仗,总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里,唯一的乐子就是没收友军非法所得。
如今看见张应昌出城列阵,任权儿一声令下这帮人就展开接敌队形打过去了。
双方拼斗一个时辰,杀伤相当,随着天色渐暗,延安卫旗军向后撤退,明军也在金鼓声中收队,有序撤入城中。
但当天夜里,邠州城东门开启,钻出一队平凉卫旗军跑到任权儿军中,招呼他们进城换防。
任权儿一方面害怕上当,另一方面手上也确实没多少能用的兵。
延安卫的嫡系军队一多半都在傍晚拼杀中累得没了力气,另外一小半还得留着监视祖承勇,因此仅派四百人先行入城,试探真假。
却不料明军那边状态也差不多,实际上几日来友军投敌、兵力大减的局势,早就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
睡梦中的张应昌被城中大乱惊醒,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派人寻找曹变蛟,试图组织防务展开巷战。
可他的军队比他还慌,分驻四面城角营地的守军,两座都被惊出营啸,数百名白日疲惫拼杀正呼呼大睡的军兵被惊醒,来不及分辨敌我,就闭着眼拔刀开干。
剩下两个营地,一个是严阵以待等着接受整编的平凉军,另一个则是千总沉着冷静,一听城内乱了就打开北门跑了。
张应昌和曹变蛟也无法在混乱中遏制营啸,最后俩人合力收拢军士,算上自己的骑杂流和家丁才收拢了千余步骑,沿北门出城。
邠州往北没多远就是庆阳府的真宁县、往西则进了平凉府地界,但这俩地儿,张应昌和曹变蛟都不敢去。
平凉府就不说了,曹变蛟从那募兵,现在一仗没打就成了光杆司令,而真宁县呢,则又有那个护送他们进邠州的疯子贺人龙。
俩人一合计,干脆绕过真宁,连夜蹿过宁州,直接撤出了元帅府所掌握的战场。
而另一边的乾州战役就没那么戏剧性了,那边的战斗是水到渠成,不,准确地说是渠成水走。
这十三日来,张献忠并不急于攻城,借着刘承宗的虎威弹压师襄、杨国栋诸将,在城外将攻城准备做得尽善尽美。
南城墙外的关厢废墟,被他掘出十二道之字壕沟,其中六道按照刘承宗的要求,一路掘到护城河,把护城河水引向漆水河。
同时城外的炮兵几乎每个时辰都在跟守军对炮,玩命消耗城内的火药和炮弹,炮都打坏了四位。
另一方面,则在城外建起了熔铸炮弹、铸造火炮的高炉,不过他搜罗了驻扎在围城营地的所有军士,也没找着能复制千斤炮的铸炮匠。
所以只能在城外照着样子铸出十二位重炮,打一样的炮弹、一样的射程,比元帅府列装的制式千斤炮沉了七百多斤。
不过反正是围城炮,倒是不耽误用。
同时他还向城里偷人。
正常围城都是围三阙一,另外那一个缺口也要部署军队在远处拦着围着。
张献忠倒好,对乾州是围一阙三,只围南城墙,在另外三面,趁黑夜没完没了往城里抛射劝逃信。
他不劝人投降,只说守将段复兴杀害元帅府使者,犯了大罪,但城里百姓、守军无辜,犯不上跟着他一起死,赶紧想办法逃出城,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开始守军还能拦得住,但随着近日围城营地的攻城准备越来越完备,守军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已经拦不住想要出城的百姓了。
如今护城河都被排空了,城里能跑的百姓也都跑了出来,张献忠赶造了一大堆攻城器械、用树干做了一堆爆破筒,就等着找到守军疲惫的机会,下边炸上面攻,把城一波冲下来。
万万没想到,刘承宗居然又把杨彦昌这批生力军派来了。
张献忠心想,大元帅这是真没亏待咱老张啊!
其实他一直害怕刘承宗。
尽管张献忠言语冲动、看似憨直不太聪明,但他并不是个性急的人。
恰恰相反,憨直只是他借以观察旁人的伪装,伪装之下的张献忠非常冷静、狡猾且富有耐心,是一头真正的笑面虎。
但他看不懂刘承宗。
从一开始就看不懂,到如今更看不懂。
他觉得刘承宗迫降了他,肯定要扔到战场前线拼杀纳投名状,结果给了他个礼部尚书的好大官职。
如狼似虎的西营军就扔到庄浪河谷修庙,一挥手就是几个月的口粮纯当牲口养着。
本以为礼部尚书是个没啥屌用的职位,说撤就撤了,到时候一无所有不过砧板鱼肉。
谁知道他才一张嘴,就让他带兵攻城。
他说五日,给他一个月,就这还担心兵不够,又给他添派杨彦昌这股援军。
到这会儿,围攻乾州的军队比刘承宗身边的军队还多。
他现在已经完全想不明白,刘承宗到底是想杀他的人,还是夺他的权;是想升他的官,还是买他的命。
所有恩宠,都似乎包含忌惮;所有信赖,又都像是怀揣敌意。
刘承宗对待他的行事方法,就像个没有章法的精神病。
但这完全是引为,人对人的看法存在反作用力,是相互的。
刘狮子是真打从心底儿,就是拿张献忠当个精神病。
别人做出让刘狮子匪夷所思的事儿,他会猜测、分析、思考,然后对症下药、纠正,甚至可能中间还夹杂着发脾气,然后满意翻篇。
但是对张献忠就会完全省略掉分析的过程。
如果他做得好,超过了正常人的下限,那就超过了刘狮子对他的期待上限,很棒!
而张献忠做出匪夷所思的事儿,刘狮子也不会去猜,大脑会自然而然地找出一个合理解释,就算这个解释再离谱,都还有个兜底答案:这是个精神病嘛。
谁没事干跟精神病计较?
好在张献忠截止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情况下,表现得都像个正常人。
甚至是非常优秀、强大、有领导力的正常人。
刘承宗给他加派的援军,是刚刚投降的降军。
简单听杨彦昌报告了一下人员构成,张献忠就秒懂刘狮子的用意:让咱老张当坏人呗。
好办!
张献忠与旅帅师襄、谢二虎升帐议事,聚集了参将张云起、李祖德、杨国栋、杨彦昌、张上选、莫与京等人,转眼便将四门部署布置下去。
东门外,由延安营参将杨彦昌率军两千部署在第一线,其后为临洮旅参将张云起所率两千军士。
南门外,由延安营千总刘向善,率本部及镇筸兵一部合兵两千部署一线,其后为临洮旅曾参加杨国栋所率两千余军兵。
西门外,由镇筸营参将张上选率军两千,其后为临洮旅参将李祖德所率两千军士。
而北门则作为阙口,完全交由谢二虎的蒙古骑兵负责,他们不负责攻城。
张献忠的命令是,如果有守军在攻城阶段自北门逃出,没有第一时间放下兵器投降,就由蒙古骑兵把他们赶进黄巢沟摔死。
除此之外,张献忠还从各部抽调人手,组成一支千人队,暂由他过去的西营参将王自奇率领。
王自奇、王自羽这兄弟俩,过去在西营内地位很高,靠的是当年率一批陕西葭州的宗族势力加入张献忠。
可随着刘承宗对西营拆分,如今王自奇身上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只能跟在张献忠身边当个护兵头子。
这会儿可算让张献忠找到机会,给王自奇安排了个千人敢死大队,作为突破城墙的中坚力量,部署在南门外。
随后张献忠一声令下,筹备十三日的乾州攻城战正式打响。
第一步,就是把灌满火药的树干推进城下地道。
随着一连串爆响,经过刘狮子重新设计装药量的爆破筒在南城墙下接连引爆,巨大的震动与火光自地面凸起,爆破的震动就好像将城墙向上顶起些许,随即又狠狠堕下去一般。
但实际上爆炸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爆破筒炸断的是地道里的支撑柱,城基没了支撑,土层又在爆炸中被冲击波破坏,这才使城墙向下堕去。
当巨大烟尘在空气中慢慢散开,南城墙塌出两道四五丈宽的斜坡,随后战鼓轰隆响起,城上守军反应过来,纷纷向斜坡方向展开支援。
城下的张献忠露出得逞笑容,挥动令旗,军阵火炮纷纷打响,一时间乾州三面城墙外整军列阵的攻城军队得到信号,同时在呐喊声中向城墙展开强攻。
数十辆云梯车架着木幔遮蔽箭雨铅丸,向城下开去,同时一排排长梯作为攻城补充,搭在一处处缺少守军的城墙上,与守军展开近身格斗。
王自奇所率的敢死队,也在此时前携盾牌、后负土袋冲上两道缺口,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将土袋堆积与缺口中不易下脚的地方,攀爬冲上缺口,迎着汹涌而来的守军拔刀拼杀。
就在这时,城内燃起一道黑烟直冲云霄。
大明陕西参议段复兴丢下火把,亲手引燃鼓楼下堆积的柴草,将官印投入火中,朝楼上的老母妻妾拜别。
随后他返身扯下官帽,不再反顾,手持铁鞭,领家仆朝破城叛军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