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延绥镇。
鄂尔多斯的蒙古诸部异动,把延绥镇的新任总兵俞翀霄吓坏了。
俞翀霄是靖边人,但早前一直在山西当兵,任职副总兵不过三年,依照履历,本该到临洮担任小总兵,延绥镇总兵的官职轮也轮不到他。
但陕西接连失土,破坏了明军正常的升迁流程,陕西别说没有不挂印的小总兵,就连大总兵,三边五镇,延绥镇都成了硕果仅存的西北明珠。
单从这方面看来,俞翀霄毫无疑问是幸运的。
但他不幸的地方在于,这一年是崇祯八年,上任不到俩月,延绥镇已处处传警。
最开始是元帅府的刘承宗派遣骁将张振自西安府北上延安,剑指榆林,让刚刚到任的俞翀霄匆匆聚起五千兵马,试图防守绥德州,不叫敌军北上延绥。
说实话,俞翀霄根本没把张振当回事。
人的名,树的影儿。
刘承宗麾下的骁将悍将,各个都在大明的塘报中大名鼎鼎,惟独张振,虽然身为参将一级的高级军官,但在名气这方面,却是真正的无名之辈。
名气很有用,至少在如今这个武将缺少系统升迁渠道的战争年代,名气都是一场场硬仗中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张振没有名气,就意味着他没有独立领军击败任何一支明军部队的经验。
不像张天琳和白广恩。
在黄河以北,半个大明的人都知道张天琳善用火箭攻人;同样半个大明的人也都知道白广恩最怕火箭袭击。
俞翀霄对张振领军北上毫无惧意,甚至跃跃欲试,想要拿下他的头颅,作为自己履职延绥总兵的第一功。
却不料兵马刚进米脂,西边横山山区又传来警报,盘踞在保安、安定一带的巨寇满天星和混天星驱兵两千,攻克了靖边营和龙州城。
俞翀霄的老家就是靖边,听闻两城失陷的消息,恨得牙关咬碎,眼看张振的元帅军行进颇慢,立即转头率军从米脂奔赴靖边。
但他人到靖边,仗早打完了。
满天星、混天星率农民军袭击二城三堡,仅花了两个时辰就大掠而归,西路副总兵李昌龄发兵追击,博得一场小胜,缴获战马驴骡数百,军鼓旗纛无算。
但这显然另有隐情,因为俞翀霄抵达靖边时,李昌龄正大发雷霆,当场绑了两个守备、拿下一个把总,还以畏战之责杀了三个上阵的百总。
“大帅有所不知,卑职早前任职孤山,与这满天星、混天星二贼早就熟识。”
“满天星名为周清、混天星名为惠登相,此二贼俱为清涧籍脱伍边兵。”
李昌龄脾性刚直,即使顶头上司俞翀霄过来,仍旧怒不可遏,抱拳道:“早年为大贼王嘉胤部下,位列才勇十头领,屯兵东川,没少与延绥东路边兵见仗。”
“王嘉胤去年死在山西瘟疫里,其部皆散,周清、惠登相二人率众南下延安掳掠,却叫乡野村夫一阵好打,这才领残兵千余进了横山。”
乡野村夫?
俞翀霄眨眨眼,王嘉胤他是知道的,在延绥东路像个地老鼠一样,来回啃边墙。
其部不算声势浩大,但麾下都是府谷、神木附近,镇羌、孤山、木瓜、黄甫川、清水营、灰沟营堡的边兵,战斗力很强。
按说这周清和惠登相,既然是追随王嘉胤的贼将,手上也该有很强的本领,不该败于村夫之手啊。
画风不对劲。
俞翀霄想说点什么,但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张张嘴,啥也没说。
李昌龄察觉到俞翀霄的犹豫,解释道:“陕西遭逢旱灾兵乱,延安全府人丁仅剩十之一二,目下百姓不足十万。”
“穷山恶水,尤其以肤施、安塞、延长、延川为最,其地乡老俱为解甲逃兵、负伤贼兵,在家乡修造堡垒,操练乡民。”
“是以拒赋税绝徭役,私造枪炮、埋设地雷、瞒匿人口、殴打总督、辱骂长官、扣押军资、袭击军队,俱是恶贯满盈的刁民。”
刚才俞翀霄是有想说的话,没说出来。
现在他是想说出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都是些啥东西啊?
现在他明白,为啥张振率元帅府的骄兵悍将进了延安府,走得那么慢了。
看来张振那边暂时是不危险了,单是延安府的老百姓就够元帅军喝一壶的。
俞翀霄决定事情分个轻重缓急,先跳过延安府的情况,摆手道:“还是先说满天星、混天星。”
李昌龄随即点头,他其实也不乐意说延安府,毕竟延安府如同国中之国,他也没进去过,全是道听途说,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个啥情况。
“此二贼既是王嘉胤旧部,攻城掠堡与王贼无异,常以内应开城破堡,一番劫掠不费力气,遇着官军来攻,也要先问是和仗还是真仗。”
说到这儿,李昌龄有些气短地指着营中校场的战利道:“这便是和仗。”
陕北这地方,打来打去都是熟人,单是靖边营这个地方,既出了俞翀霄这个延绥镇总兵,也出了元帅府好几个将军,更出了很多农民军头目。
只要有攀关系的意愿和利益,几乎每个人都能攀上关系。
这次李昌龄带兵,就是钻进横山山区的土壑子,追击的前锋部队被惠登相的农民军攀上关系。
两边临着三五百步,在两座山头上拿枪炮对天一阵乱轰,惠登相处决了几个劫掠中私藏财货的贼兵整肃军纪,将尸首留给官军,又丢下些跛了腿的骡马、用不着的甲仗旗鼓。
等于两边分赃,惠登相攻城破堡,得了实惠;追击边军也得了战功战利。
双方还免去兵戈之苦,加深情谊,可谓皆大欢喜。
唯独他们这些总兵、副总兵着急上火……缺失的兵员、被掠去的装备,可都要他们去找、去要,重新补充。
更何况长此以往,延绥镇哪里还有乐于作战的边兵?
偏偏如今,朝廷官府对流贼这种小手段,没有任何反制办法。
追是追不上,惠登相和周清手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马,甚至马骡比兵还多;官军却只能勉强凑出十个人三匹坐骑,一旦陷入追击战,铁定的步骑脱节。
而且这还是延绥镇兵缺额严重的情况下,才能凑出三匹坐骑。
只是坐骑,不一定是马,也可能是驴和骡子。
整个陕西,朝廷掌控的土地、牧地、马场越来越少,延绥镇成了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现在根本不是供养不起战马的问题。
而是根本找不到马。
步骑脱节,在山区地带就不可能打得过成千上万的农民军。
既然打不过,前线军官就会倾向于不跟农民军作战。
而越是不敢作战,军队的战斗能力就越低,农民军的势头就越大。
这是恶性循环。
俞翀霄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几年之间数次大战,并未令延绥镇伤筋动骨。
可是几场爆发在延绥镇以外的战役,却对延绥镇产生了深远影响。
固原易主,陕西西北部的破产流民不再向延绥镇迁徙;漠南成立都督府,蒙古牧民也不再跨过边墙为墩军种地乞活。
延绥的人,真的一年比一年少,大明的陕西,延边卫所的血快要被放干了,不论卫还是营,夷丁的数目都已经占到近三分之一。
实际上他这段时间在榆林拜访了许多赋闲在家的老总兵。
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总兵,对如今的情况也束手无策,提供的建议,只能是保留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部队,以步制骑。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墩军又向榆林城报告,边墙以北的鄂尔多斯万户部出现异动。
隶属于萨囊台吉的乌审部,不知从哪儿筹备出牲畜牛羊,且成千上万的蒙古骑兵正在向乌审部汇集。
边墙上的守备分析,萨囊台吉和他的领主额璘臣,似乎在筹备一场入侵明边的战争。
由不得明军将领多想,乌审部与边墙仅距百里,用起兵来穿越毛乌素海、跨过无定河,也不过朝发夕至。
一个规模不算太大的部落,突然涌入数千战兵,无疑能给驻军仅有四万五千人的延绥镇,带来巨大压力。
因为延绥驻军虽多,防线也长,不到五万军队,散布在东起黄甫川堡、西至花马池的一千五百里防线之上,东西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不过一万出头。
就这点兵,还要分出总副参游的正奇援游四支军队。
长城也不值得信任,毛乌素海的沙子把长城全埋在地下了,墩堡就跟建在沙地里的平房似的,墩军弄不好一觉睡醒就被埋在沙子里了。
延绥镇的军费,除了军队军饷在内的维持费用,第二大开支就是每年雇佣民夫挖沙。
但最近两年这情况……一来是招不到人挖沙,而来是招到人也给不够钱,让军兵自己挖,也确实挖不过来。
事情很难办。
短短数日之间,俞翀霄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面临这三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升任总兵官的喜悦早就消磨殆尽,焦头烂额的他只想一脑袋撞死在城墙上。
毕竟南边延安府的蜂尾针张振不好杀,横山山区里的惠登相和周清也不好杀,长城北边的萨囊台吉看起来也不好杀……俞翀霄环顾一圈儿,发现这里面只有自己最好杀。
这环绕在延绥镇周围的三方势力,在俞翀霄眼里威胁最大的,就是口外的鄂尔多斯部。
萨囊的乌审部,早在切尽黄台吉做领主的时代,就与大明关系密切,不光是北元执政,还是大明的龙虎将军。
所以榆林一带,有维持军事存在的需求,但实际上的边防战役,机会并不多。
历来向北作战,都是外来的别部人马。
也正因如此,此次萨囊在自己部落聚集兵马,更让俞翀霄紧张。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漠南的萨囊台吉根本没打算纠集人马进攻榆林镇,实际上那边的情况比他面临的危机更加复杂。
倒是南边的蜂尾针张振,是榆林镇真正的威胁。
张振确实走得慢,因为他进了延安府才发现,刘承宗交给他的使命,比他想象中要难的多。
刘承宗的命令分为两步,保底要驻扎延安府诸县,进取则要打穿延绥镇。
可他手上只有甘州营和丁国栋所率肃州营,俩小营加一块兵力不过四千。
甚至进延安府的兵粮,都是从驻军耀州熏马肉的米剌印那弄来的。
当然,兵粮全靠米剌印也不可能,主要来自他们自己的伤马伤骡。
延安府的地形本来就复杂,能容大队人马通过的官道就那么几条,还都埋满了陈年地雷,初来乍到的张振和丁国栋一时失察,被炸伤、炸死不少战马。
不疏通本地关系,就他们这俩小营,恐怕还没走到米脂就得全被炸上天。
这个路况除非会飞,否则就算曾经两昼夜奔袭四百里的杀马将军李卑来了也跑不快。
有心想借着延安老乡的身份跟本地村子搭上关系,劝说乡党把地雷拆了,保证大帅的军队过来,将来再也不叫大明的军队打进延安府。
却不料本地乡党对这事儿也束手无策,老乡说:“张将军不知道地雷埋在撒地方,额也不知道。”
现在的延安府,根本没人知道官道上究竟有多少钢轮地雷。
无奈的张振也没敢难为乡党,领着两营军队离开官道,散成大队,钻山沟子走小路去了。
倒不是他脾气有多好,实在是惹不起,人家七八个村子就能召集出三四千军队,打肯定是打不过他,可一旦打起来他就啥事儿都别想干了。
就因为延安府的复杂情况,张振忙得都快顾不上俞翀霄了。
经过丁国栋的评估,他们的力量暂时还拿不下延绥镇,最好的选择是暂驻延安府城旁边的延安卫围城里,找些大帅的旧部乡党,替他们联系各地豪强和长城以北的杨麒。
张振同意了这个建议,他不光要联系杨麒,还派人前往延安府西北部的保安县老家,寻找满天星周清、混天星惠登相,邀他俩共谋大事。
不过在此之前,张振还有点儿属于自己的私事儿要办。
延安府城的父老乡亲得见,在这个地界上,走三步就能碰上大元帅府将军们的亲戚,袍泽兄弟们让他代送的口信得送。
最重要的是来都来了。
黑龙王庙山上的祖坟,咱张振作为刘大帅不记名的孝子贤孙,也得好好修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