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娘是在警醒我,还是羡鱼?”
林不玄并无动容,只是抬头望着那细密的如麻般的雨幕,随口问了一句。
而适时天上有一道惊雷炸响,宁羡鱼下意识抬了抬眸子,然后就被林不玄提了提手腕,她怔了怔想解释一句自己其实并不怕雷声,却也只是挪了挪唇扯了扯袖口遮掩,没有挣脱也没有出声。
宁羡鱼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点点温润感,舒心的同时,她眸光微转,反倒是愈发有些羡慕苏若若了。
柳半烟边是领路边是应道:
“当然是林先生你,素问锁心大法以断情证道,宁圣女这边自不会需要半烟…”
她刚好侧目,正巧瞥见身侧二人身影贴的很近,甚至似乎还交叠着袖口,不晓得在里头做什么。
柳半烟话语一滞,眸中的不可置信一闪而过,她再度从腰间抽出第三柄油纸伞,递给宁羡鱼,认真道:
“方才是半烟忘了给宁圣女递伞,并不是要让宁仙子二人挤在同一柄伞下沾湿肩头,给这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宁羡鱼看着这柄戳上来的油纸伞,愣了愣,摇摇头,非但没去伸手接伞,反而是摆了摆手,“羡鱼以为,柳仙子的话也不全对,湿一点…也无甚所谓。”
柳半烟讶然,她方才见宁羡鱼伞下眼神闪躲,又联想到林不玄魔门出身,可能行些类同偷偷揩油,动摇锁心大法这种不妙之事,本想借伞帮她开脱…
谁晓得这位宁仙子反倒是蛮享受的样子回绝她的好意?
柳半烟略略一思…宁羡鱼方才若是避讳锁心大法可能受到的波动,也应该往自己这边靠才是,难道说…这便是宁仙子稳固锁心大法的路数?
也对…
柳半烟觉得自己已然明悟了。
这道理与“以毒攻毒”大同小异,倒是可以理解,宁羡鱼不愧是顶流宗门圣女啊,如此在悬崖边踱步,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人家有如此机缘,也无可厚非。
而柳半烟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面前的楼阁上有一道绵长的声音悠然飘忽而来:
“半烟,就送到这吧,若是林先生宁圣女两位肯与为师论道,便请两位步上亭台小谈一二。”
柳半烟当即站定,她再对着那不远处如剑一般直插云霄的楼阁缓缓躬身,回拢了对宁道友佩服的心绪,老老实实收回了本欲递交给宁羡鱼的那柄伞,而后她又比了比手势,声音平淡道:
“家师想见两位的缘由,或许正是惜才而动了恻隐之心,想助二位正一正道,还请林先生与宁仙子赏脸,论累了就直接休息…假使两位并不想论道,恐惊乱道心,要折返也没有关系,我无天阙亦不会强求。”
林不玄点点头,收起了伞便携着耳珠有点点粉的宁羡鱼缓步前行,都到了这里,当然也不会考虑回头。
毕竟文宗领头的也不止一个越十秋,其宗由五位掌令同管,各个都是写律诗的一把好手,而大离恰巧地处中原,中原五律因而得名。
几位掌令自然也能将文宗绝学“判官笔”使得虎虎生风,题字落墨皆可杀人,很是出其不意,而他们的手段也尽显“文人风骨”。
总之,如今的无天阙一定比在江州胡跑安全的多,此地地处江州中心,离出州门还有大半个州界,想在瞬息之间悄无声息退走,显然不可能。
文宗在江州是总舵,前些日子那一闹剧后,不少中流砥柱回流,所以越十秋也甘愿今日悻悻退场。
回头折返实在是愚笨之举,无异于折了无天阙的橄榄枝,且正中下怀,至于传送符…随机性太高是一码,没法炮制也是一码。
这次转到江州算得上是好运了,若是一个空间乱流,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睁眼身前是一大堆狐狸握着刀枪剑戟,刃口向上,口中盘算着什么“如此上好的食粮供奉给大王不如咱们姐妹几个自己爽爽得了”。
而这修仙界实在是奇妙得很,什么数百年的桎梏;什么号称坚不可摧固若金汤的心境;什么避无可避的剧毒;破除不过是在一朝一夕之间而已。
如今能有与无天阙阁主论道的机缘,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万一突破了道心呢?
闷闷修炼实在枯燥,道心空明问道突破就很有那么点儿不劳而获的意味。
再者说了,无天阙的剑术的确是天下一绝,起码在大离是,这一点连裴如是都认可,毕竟她只是十八般武艺都懂一些些而已,自然比不过这类专精于一道的宗门。
而无天阙剑阁曾有受过传说中的那位剑圣步道的衣钵,封入阁中为至宝,或许此典也正是导致三阁分裂的前因?
总之…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剑典终于被揭开问世,只可惜大离已如无根浮萍,随着那将来的山雨飘摇,朝廷半倾,如此大势,不晓得是花落谁家还是沉入湖底。
孤本残卷与剑心…还是来的太晚了些。
林不玄叹了口气,想再多也没用,自己也没指望修剑,只是顺着苏若若的意而已,难道还能把无天阙剑阁的剑典孤本揣回兜里带走不成?
他望着眼前的楼阁如长剑归鞘般落了下来,地下的机括“喀嚓喀嚓”作响,那座亭台缓缓坠入人间,放下四道高不过几丈的阶梯。
亭台里的老剑修缓缓起身,亲自斟满三杯茶水,清香沁人心脾,他对着缓步上阶的二人点头示意,双手左右缓缓摊开,“还请两位道友入座。”
宁羡鱼接过茶杯,方才被柳半烟或警醒或怀疑的眸光扫过惹得她有些不好意思,想着与林不玄对坐,结果被借着擦干肩头为由,带到了左手边。
而林不玄一脸平静,对着那缓缓饮茶的老态龙钟的白合山拱手作揖。
那老修士放下茶杯,也是回以礼数,眸光扫过宁羡鱼依然未干的衣角,只是淡淡问:
“二人共伞,才会沾湿衣物,锁心大法断情绝念,宁姑娘为何听之任之?”
宁羡鱼一愣,她本以为自己是来旁听的,毕竟这是剑阁,是大离剑道的绝对权威,若是能使林不玄生出慕道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坏事。
光是大离中虎视眈眈他的就不在少数,更遑论涂山还有那帮擅长采补的狐狸,万一到时候还惹了狐狸,那岂不是…
就算他天赋奇绝,但如今的处境已容不得他如此悠哉悠哉踩入大离了,应该快些提升修为才是正解。
结果这老阁主话语一转就跳到了自己这边,宁羡鱼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事要说个所以然哪有那么容易,其实是下意识的行为,林不玄拥了一下,自己没抵触,就…
硬要怪也能怪到通感上,可这通感又不能公之于众,大离已有风言风语说她成天带着轻纱是因为本就与苏若若是姐妹,现在还能说是两者长得像而已,若是通感一出,便是彻底承认。
宁羡鱼扭转心念,这位见万物波澜不惊的顶流正道宗门圣女平生第一次撒谎:
“阁主前辈有所不知,羡鱼传承宗主衣钵之后,锁心大法已入第三境圆满,如今离第四境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羡鱼苦心拜功法数月道心毫无波动,而我锁心宗开山近千年,未有一人入四境,羡鱼以为,或许渡情劫才是最好的出路。”
宁羡鱼念着清心咒,强行压下有些波动的心境,脸上并无动容,只是两只小手在矿大的袖口下自发交叠。
白合山微微颔首,只是说:“宁仙子的抉择老朽自然不会干涉,不过还请圣女小心,岸边踱步,不要失足坠入潭中去了。”
然后他的眸光转向林不玄,“林先生怎么以为?”
林不玄倒是洒然,也不觉得这老修士是在挑拨离间,他缓缓偏过头对着宁羡鱼笑:
“阁主前辈言之有理,桃花潭水深千尺,宁仙子有渡情劫的这个打算,林某人当然要奉陪到底喽,就是不晓得宁仙子自己有没有那个把握…”
宁羡鱼“腾”地一下挺直身板,清风拂面过,看得出她的身段确实比苏若若要好一些,她很是果决,“我…我心如铁,锁心大法坚不可摧!还请白老前辈不要拿羡鱼打趣了!”
白合山捋了捋长须,点头示意,“宁仙子请坐,锁心大法自然不容置疑,是老朽唐突了。而…林先生的剑,是与谁学的?”
林不玄缓缓回头,随意道:
“我唤裴宗主为师。”
“但林先生的剑势并没有裴宗主的剑意,老朽天子论座当日在场,见过裴宗主的剑与先生的,剑意像不与不像,老朽论剑这么多年,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白合山笑着摇了摇头,“我本以为半烟已是天下第一枚剑心,却未曾想到林公子亦是,甚至比她还早,还是未入剑道便成就的剑心…”
“难怪林先生能被裴宗主相中,哪怕连她自己唯一的徒弟被拐走都丝毫不在意,倘若换作是老朽,别说林先生天赋异禀,那怕是本家拼了半截身子入土也得将你手刃,好在半烟一心拜剑,势必不可能生出荒谬的情愫,这我也能放心。”
“不过…老朽今日特地留先生你也并不是见你天赋异禀想要拉拢,都是江湖中人,先生信誓旦旦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等重情言说老朽自然也有所耳闻。”
“但,若是放任如此一枚剑道奇才就此消弭,亦是老朽所做不到的事,不知林先生想修剑否?若是想,老朽也可倾囊相助,不论正邪与否,只为剑道,林先生亦是将来剑道的希望。”
一杯茶饮尽,白合山的话才是刚刚落定。
林不玄倒是讶然,久闻无天阙的阁主很是惜才,今日一见绝非妄言,如此作势无异于是助魔门一臂之力,倘若正邪纷乱渐起,知情人恐怕会将其拱成众矢之的。
林不玄下意识问:
“如何修剑?”
白合山并未接着斟茶,缓缓起身,望着亭台外连绵成线的雨幕,接着答:
“修剑最追求的是快,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是这个道理,但‘快’很容易,快意剑只要不断挥剑靠持之以恒的毅力就能达到,而剑,很难。”
“半烟方才说林先生与剑道向左,其实是对的,心中杂念越多,剑便会愈发不稳,一但修剑,就应该明白所有心绪皆要摒弃,只挥最纯粹的剑。”
林不玄隐隐感觉不对,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呢…他微微低头,结果正巧与抬头的宁羡鱼对视一眼,前者眼眸即刻微垂,没来得及看清神色,林不玄眸光向下,只能看到她轻轻晃荡着的触不到地的双腿。
林不玄端起茶杯放在手里,只是轻轻转动,浅青色的茶水在其中摇曳,却也没有一滴撒出来,
“所以…白老前辈的意思是,若是我想修剑,得与所有情念断绝,已经接触的凡尘也只能当做过眼云烟拂手而去?”
他的声音冷冽干净,而背对着两人的那个白发白眉的老修士终于点点头,
“不仅是剑,刀亦如此,枪亦如此,无天阙三阁,刀枪剑,无一不需要断情,至于林先生已经沾染的凡尘,自然没有修道重要,修行与道行才是人来世间走一遭的追求,只为凡尘,那便是落了俗套。”
林不玄讶然,感情大离断情的妖风邪气经久不息原来是有那么多宗门带头,还人活一世就是为了道行,我呸!
这才是妥妥的魔门!
林不玄皱眉,只是冷下声音问:
“人若是应当无情,又何故生下来就有七情六欲呢?阁主修无情道这么多年,是否也有落寞过?”
“林先生这等问题就是问错了人,老朽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唯剑相伴,自然也不会落寞。”
白合山缓缓回头,“先生不妨去问问裴宗主,她修道这数百载,是否有过落寞孤寂与后悔?她是如今大离的最高点,她的话语是最真切最有权威的,不过,老朽猜想她也只会有一句不后悔而已。”
“倘若林先生步出红尘接剑,或许来日能够赶超裴宗主,踏碎大离桎梏也不好说,只是先生过于重情,恐怕没那么好走出过往,不过也只是寥寥数月而已,要忘却也并不难。”
林不玄一摊手,正欲回绝,却见宁羡鱼率先一步跳起将他拦在身后,对着那白合山冷冷道:
“不许忘!哪有什么说断红尘就断的?这对于她们公平么?”
“宁圣女这是…?”白合山稍稍一愣,如剑般的眸光上挑,在空际间断开一片雨幕,“总之,修剑与否,还得看林先生如何决策,谁也不能干涉。”
“白老前辈言之有理。”
林不玄抬头望着那一眼断碎了一瞬山雨的剑气,似乎有些向往的样子,然后跟前的宁羡鱼转过头来,脸上的不解与愤然一闪而过,轻轻在林不玄鞋上踩了一脚,嘟起嘴轻声埋怨道:
“你这样对得起若若和太后么?!”
宁羡鱼伸出手点点自己又点点如长剑般的楼宇,朗声道:“凡尘与剑道,你选一个!”
林不玄牵了牵宁羡鱼的手,对着白合山笑道:
“不过…我来世间走一遭,不为红尘不为仙,只想活成人该有的样子,无情人也算是人?若是步入剑道就得断情,那这剑道不入也罢!”
“多谢白阁主今日收留,还望恕晚辈二人告退!”宁羡鱼被这患得患失起起伏伏终于安稳下来的心境弄得很开心,抱着拳头拉着林不玄就要走,又老老实实补了一句,“方才是晚辈失态了,请前辈见谅。”
白合山却也不气,语调悠悠:
“无妨,若是林先生反悔,无天阙同样欢迎,至于宁仙子你…恐怕是已入桃花潭。”
天际间那道刚刚扎入雨幕的遁光明显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