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作夫离开了桃乐丝的秘密基地。他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穿过那刻有旧印的楼梯和密门,才意识到此时仍旧是夜晚。天空没有在病人宿舍天台看到的血月,但也没有月亮,青黑色的云层遮掩了天光,然而,他却觉得四周虽然黑暗,却并没有黑到什么都看不清的程度,甚至可以说,似乎比平时有星光、月光和灯光的晚上更加的清晰,一种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清晰。
一切都是如此的古怪,无论是这种可以看到的清晰感,还是漫长的时间感,以及天空、大地和建筑群,都越来越古怪,有一种从逻辑上说不通的情况在连续发生,如同蜘蛛网一样蔓延到了病院的每一个角落。他不由得想:夜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就有一种感觉,似乎这漫长的黑夜不会过去了,整个世界将要陷入这怪诞扭曲的黑暗中。
病院此时万籁俱寂,但不作夫却觉得,在这寂静而清晰的黑暗中,每一个角落都在开战。自己身边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仅仅是因为那些战斗尚未波及到此处而已,但是,他当然不会刻意去寻找这些战斗现场。他有许多牵挂的人和事,但在那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找到仍旧在运作的钟表以确定此时究竟是何时。
不作夫进入附近的建筑,在他到来之前,这个建筑就仿佛已经经受了非人力可为的摧残,可见的物理性的正常破碎到处都是,若是仔细观察,就能从这些破损处看到一些奇怪的细节,这些细节意味的情况十分复杂,让人不寒而栗,下意识就排斥继续追寻和思考下去。
他推开建筑一楼的每一扇门,每一个房间里都没有人,也没人类活动的痕迹,所有的摆设都是整齐的,整齐到了让人觉得异常,仿佛这里不是工作的地方,也不是休息的地方,而就是一个用强力胶粘合好的模型。他在这样的房间里,全都找到了钟表之类的物件,然而,这些物件都已经停止运作,指针、分针和秒针齐齐收拢在零时的位置。可他不敢轻易得出结论,也记不起来,自己进入桃乐丝的秘密基地时到底是什么时间。
不作夫时不时可以听到从楼顶传来某种隐约的轻微的动静,这动静不是冲他来的,但却总会让人提心吊胆,甚至于,仅从听觉上,就不由觉得,产生动静的东西正尾随自己的脚步,步步紧逼。不作夫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幻觉而已,但他却无法找到这种幻觉的根由,巨大的恐惧、压力和无法理解的事情,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决定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朋友的嘱托已经完成,他现在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朋友?他认真想了想,却不记得,这个朋友的样子和身份了,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阻止他深想,仿佛深入进去就是自找死路。
空气突然变得格外阴冷,之前还没觉得,此时感觉到了,随口呼吸,吐出的都是白雾。不作夫双手插进口袋里,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然后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插进口袋里的手似乎触碰到了某种块状的,软乎乎,滑腻腻,还带着温度的东西。仅凭这种如有若无的触感,他就能肯定,这绝非是会被自己装进口袋里的东西。当意识到了这一点后,那东西的触感就更加强烈了。他下意识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血淋林的肉块,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动物,哪一个部分取出来的新鲜的肉块。他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乃至于,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装,上面也到处都滴着鲜血。
不是他人的,而就是他自己的血,自己的腹腔不知何时已经被掏空了,露出个大洞来。跟前不知何时出现的更衣镜穿过这个洞,映照出身后的东西来。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深入细致的想法,以一种模糊交融的方式浮现不作夫的心头,他的手已经开始颤抖起来。一种切肤的痛楚正在他的每一个神经呼啸,他陡然间,从不知何时就出现在面前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背后的墙壁边缘,存在某个依稀的轮廓,这个轮廓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但仍旧没有全部融入,所以,现在,他看到这东西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及,现在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不作夫都已经无法细想。在看到那难以描述的黑暗中的东西时,他就已经开始朝窗边跑,连走正门都顾不上了。他知道自己很危险,但又不能确定,这种危险是来自何方,是自己精神失常,还是这个建筑中真的存在某些骇人的东西。尽管他也是研究者中的一员,拥有足够的科学素养,但面对种种他的知识无法解释的层出不穷的怪诞,他第一时间所想的,不再是去质质疑,那强烈而真实的恐惧,在迫使他丢弃过去的成见,以便于在这个已经大变模样的病院中存活下来。
不作夫撞开窗户,跳出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站起来后,他回望自己之前呆着的房间,却只见到一片深沉的黑暗笼罩了室内的一切,完全无法用肉眼瞧出点什么来。可他完全不敢再进入这栋建筑,他更觉得,如今所有的建筑,其情况都大概差不多。他有些无法想象,如他这样仍旧生存在这个病院中的其他研究者究竟会发生什么,但他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和那些人拉扯上关系。如果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那么,自己十有八九会被对方共计,但如果问题出现在对方身上,他再去联系就是自投罗网。
眼前的一切变化都是恶性的,不作夫也不觉得会听到任何好消息。
“只能去找安德医生了。”这种时候,比起寻找那些幸存者,似乎找到安德医生更加重要。这个想法不是先现在才有的,当他和桃乐丝交谈之后,这个想法就愈加强烈。哪怕没有人告诉他,他也知道,如今安德医生藏在何处——那个伫立在病院中的高塔,也是病院最高的标志性建筑,安德医生就在里边。
不作夫深深看了一眼周遭的建筑,沿着空旷的主干道,向高塔所在的方位移动。只要身处于这个岛屿中,就绝对不会忽略这个高塔的身影,它的体积和高度,为它带来强烈的存在感,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作夫想象中的,自己会在半途遭遇狙击,或者遇到更多怪事的情况没有发生。这一路平静得让人心底发毛,只会愈发觉得,情况已经恶劣到了一定的程度。人都死光了吗?肯定没有,但是,距离死光大概也已经不远了。
高塔随着他的接近,整体轮廓越来越清晰,那蔓延在天地之间的黑暗,反而像是更加吐出了他它的存在感,让它……似乎在发光?不作夫揉了揉眼睛,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整个高塔轮廓被某种比黑暗稍亮的光包围着,而且,让人觉得,这些光是从塔的内部迸发出来的。这个高塔在病院中有各种传闻,同时,也不是每一个研究者都知道,高塔中到底有什么——他们平时将高塔用作关押重度末日症候群患者的隔离区,但他们确信,里边不仅仅是用于安置病人,因为,病人有自己的正常居所,偶尔几个特殊的病人,也绝对不可能全部占用高塔内那巨大的面积。
真正知道这个高塔秘密的人,或许就只有安德医生自己一个人,因为,高塔是在安德医生就任病院的最高负责人后才修建起来的,这个时间上的巧合,让人不禁觉得,修建这座高塔是安德医生的命令。
不作夫虽然在病院里也充当眼线和探子,但却从来都没能窥探到高塔的秘密。如今,他特别想要去揭开这个秘密。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自己了,也不应该阻拦自己,因为,阻拦在如今的形势下,不是变得没有意义了吗?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在不作夫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穿过病院那毫无生气,却充满了未知恐怖的过道,来到了高塔下。
高塔的大门自然是紧闭着的,不作夫定了定神,尝试找了一下外围有没有什么机关,然而一无所获,他便走上前去拍门,大声喊道:“安德医生!安德医生!我知道你在里面!”
没有回音。
不作夫觉得再喊下去也没用,于是也不管这扇门有没有上锁——本该是会上锁的——就这样用力去推门,然后,出乎意料的,这扇紧闭着的大门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推开了。一片高亮的光从门缝中泄出,让他的眼睛一下子就陷入什么都看不到的状况中。他只感受到光,也唯有光,无穷无尽的,高亮度的光,宛如呼啸着扑面而来,将自己整个人都吞没了。
而这样的光,自然也是异常的,哪怕高塔内有光,也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光。
不作夫沐浴在这片刺眼的光芒中,停留在门前好几秒,直到感觉不再晃眼的时候,才渐渐睁大了眼睛。他所看到的一切,仍旧是光亮洁白的,毫无杂色,仿佛都被这光给冲刷掉了,这些光就是四壁上的涂料,是天花板和地面,是漂浮在空气中的微粒,乃至于就是空气本身。而在这毫无杂色的光中,他想要找的人,安德医生正静静站在这片空间的正中央。
这片空间是异常的,因为,高塔的第一层绝对不应该是眼前的这个模样,不作夫又不是没有进门来过,这里本来是有许多房间和摆设的,而不是一个宽阔的整体的空间。然而,如今摆在他眼前的,就是一个宽阔整体的空间,甚至于从感觉上,要比过去看到的高塔第一层还要宽阔,边缘在那白亮的光中无限向远处延伸。
但到如今,再多怪诞的现象也不足为奇了,病院已经变成了一个足够离奇的地方,而已经有太多超乎想象的东西曾经出现在不作夫的面前。无论是物质层面的常识,还是精神层面的认知,都已经扭曲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这些光,这片白亮的空间,以及站在空间中央,显得有些不对劲的安德医生,自然都是不正常的,却又是正常的。
很难判断,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但是,桃乐丝曾经对他说过“幻梦境”的大概意思,不作夫如今也觉得,“幻梦境”这个词倒也恰如其分。
不作夫毫不犹豫就朝安德医生走去,走着走着,他愈发察觉到安德医生的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已经不再是一种感觉,而是从对方的外表逐渐流露出来的细节。安德医生一如既往穿着白大褂,但是,他的体型随着拉近距离,正逐渐放大——不作夫敢肯定,安德医生虽然是个高大的男性,也绝对没有这么大,双方还有十多米的距离,可安德医生的高度似乎已经超过了两米,再接近一些,看起来像是三米,再接近一些——
不作夫看清楚了安德医生的头,哪怕背对着自己,也能肯定,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头。
宛如章鱼一样,下颚和脸侧长着大量的触须,连头发也都像是触须一样粗壮而灵活。而他的高度,更是达到了五米,几乎是两层楼的高度。
这个巨大的头颅非人的轮廓,绝对不应该是安德医生,但却仍旧让不作夫感到,它就是安德医生!
安德医生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接近,突然转过身来。这下子,不作夫看到了它的五官,是的,面部五官的部分确实就是安德医生的样子,只是除了这部分,这颗脑袋的其他部分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模样了。
一个活脱脱的怪物。
“你,是安德医生?”不作夫倒抽了口凉气,脚步也不由得停下来,他有些颤抖地这么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