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作夫仍旧无法相信系色中枢声称的一切,但他开始觉得,系色中枢并不是发了疯,才去让那些研究人员接触那些对人类而言,十分异常的理论知识。而这些研究人员也并非是完全陷入了某种精神狂热,才会去研究那样怪异的理论。系色中枢的论述是有逻辑的,是讲究效率的,是至今为止对“病毒”最深入的研究,在如今的病院里,暂时没有人拿出比它的假设更可信的猜想,也没有人可以从理论角度更加接近系色中枢所做到的程度。无论系色中枢是否真的可以重置整个银河系,单凭它现有的理论、假设和猜想,就已经让人想要试一试。
如果还有其他人可以提出比较靠谱,拥有执行性的方案,不作夫觉得自己不一定会加入系色中枢的研究,然而,没有人可以拿出那样的方案来。其实就如同系色中枢所说的那样,对于所有研究人员来说,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在有限的时间内,如果无法做出实绩,不提全世界,光是被封闭在孤岛病院里的他们自己,就如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闷死一样,痛苦,无助。
在这个境况下,任何有一点可行性的计划都有可能被执行,更别提系色中枢的理论研究充满了一种另辟蹊径的吸引力。
就算是不作夫自己,哪怕在交谈之前已经有所成见,在交谈之后也不由得心动。参照自己内心的变化,不作夫觉得自己有点理解外面的研究人员为什么是那样一副样子了。不作夫仍旧不认为自己会陷入到那种狂热的情绪中,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警惕,进而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冷静地对待其他人,并为他们做出表率。如果其它研究人员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做出不智的行为,他就必须找到机会去制止——而要实现这个想法的基础,就是加入研究中,乃至于成为核心人员,拥有引导其他人的资格。
当然,不作夫不觉得自己的科学素养能够超过其他人,他自认自身能力在所有的研究人员中也不过是平均水准,即便如此,自己要做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醒者”时,关键不在于自身在研究方面的才能,而应该从政治性的角度,去看待如今的研究团队。就如同过去的安德医生一样。
安德医生成为病院的领导者和负责人,可不是被钦定的,而是他打败了其它所有的竞争对手,才成功登顶。而他的做法,就如同过去科研部门政治斗争的典范一样,让人怀恨在心之余,又让人不得不钦佩。不作夫觉得,安德医生就是自己最好的榜样。
在过去,不作夫最擅长的是杀人,进入病院后,不作夫最擅长的是研究,而现在,杀人和研究都已经过时了。不作夫认为,自己就应该转换思维观念,从他过去最不屑的角度,成为研究团队的一员。
不作夫当然会觉得郁闷,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被宣告无用,无论换做是谁,都很难一下子就将思维观念转变过来。不作夫深切感受到了“转变”是一个多么困难,又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到“痛苦”的词汇。这意味着,过去所有的成功,以及一些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习惯,都将成为自己重新获得成功的绊脚石。即便如此,不作夫也非得去做不可。
“我明白了,我会加入研究的。”不作夫对系色中枢斩钉截铁地说到,不这么说的话,一切都无法开始。能否加入一个研究团队,并不是他说了算,更不是仅仅说话就足够的。如果无法获得研究工作的相关资料,无法和其它研究人员一起合作,以切实的工作实绩加入到研究中,哪怕自称“团队的一员”也毫无意义。而这些资料以及工作的机会,完全掌握在系色中枢手中。
“你打算我负责怎样的项目?”不作夫问到。
“我从来都没有限定谁应该负责某个项目。”系色中枢说:“我会将已有的资料公开,由你自己决定项目立案和相关理论的研究方向。但你必须记住,不作夫。无论我的理论看起来多么完善,它有实际上是不完善的,而你们做得到的每一个成果,都将会推动这个新的科学体系前进。在这个过程中,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把你们每一个人的研究成果总结起来,就如同拼图一样,将其拼入整个理论体系中的正确位置,然后再进行正误的验证。”系色中枢这么说到,“你之前可能对我有所误会,觉得其他人的那些研究项目,全都是由我指派的,但实际上,我指派的研究只占据总研究项目的十分之一而已。其他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想法,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证明或应用这个新的理论体系。大家所做的事情,从本质上来说,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是负责最核心部分的人,从安德医生变成了我而已。”o
“如果他们的研究不是因为你的指定而变成了那样危险的东西,那更加证明,你的新理论体系对人类有着可怕的影响力,足以引发可怕的后果。”不作夫清醒地回答到:“强迫某人做一件事,和促使许多人做一件事,有截然不同的意义,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让人害怕。”
“你害怕吗?不作夫。”系色中枢问。
“当然害怕。无论你怎么说,我也都只能看到自己能够看到的东西,而我看到的一切,都在进一步加深这种恐惧感。”不作夫直言不讳地说:“即便如此,我仍旧会帮你,因为我别无选择。”
“是的,你别无选择。不作夫先生。”系色中枢的声音在荡漾,以一种可见的波纹形式,扩散到不作夫所能感知到的空间范围中,让他觉得,就像是这个深深的地下室陡然沉入水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浮力在推动自己的身体,仿佛自己只要轻轻一跳,就能在半空中漂浮起来——这似乎只是错觉,不作夫微微使劲,并没有轻松就能跳起来的感觉。
不,这不像是在没有重力的太空,而更像是在深水中。水的浮力的确作用在身上,但是,随着下沉,更大的压力让身体无法自如活动。
沉重,难以呼吸,乃至于窒息,拘束,漂浮,十分的不安定……种种赤身裸体在深水中会产生的感觉,一一从不作夫此时的感受中浮现。明明知道系色中枢绝对不会杀死自己,但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环境感受的变化,仍旧让人感到万分恐惧。
不作夫只是竭力按耐着这种恐惧,不至于在脸上表现出来。他不明白,系色中枢到底想要做什么,而这样的现象又是如何发生的。
这种宛如在深水中漂浮的感受持续了一阵——不作夫觉得是一阵,但无法确定是多长的时间——他陡然发现,自己知道了许多东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毫无征兆,他只是正常地在思考,怀着恐惧心去揣测此时的状况,但是,当他某一次的想法关联到“系色中枢”这个名字的时候,过去不曾知晓的种种理论知识和与之相关的疯狂奇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呈现在思维中,就如同自己早就有过这种想法般。这些知识和奇想是片段的,甚至可以说是不相关联的碎片,一开始难以拼凑成一个整体,一旦对其进行逻辑思考就会觉得十分难受,让人感到无比焦躁,然而,随着“不断想起来”的碎片渐渐增多,这些碎片之间的关联性就愈发凸显。
又过了一阵子,这些碎片就变得仿佛和其它的任何一个碎片都能拼接了,而且,每一种拼接仿佛都是正确的。而那从未有过的疯狂奇想就如同需要不同的碎片拼接方式才能验证一样,使得所有的拼接方式,看起来都是有意义的。
知识不断积累,逻辑也在增加,感到正确的不止一个,毋宁说,似乎无论哪一个逻辑,都不会是完全错误的,全都有借鉴的可能,并且,让人觉得全都应该吸纳借鉴,必须要以一种更灵活的思维方式,才能够有效地组织起这些知识。
新的理论体系就在不作夫不断进行“思考”和“想象”的活动中逐渐成型。如果将这个体系形容为一颗大树,那么,不作夫只觉得自己的思考运动和所有的想象力,就是滋养这颗大树的土壤和水分,不巧的是,过去已经有一颗类似的树木存在于这片土壤上,而新的大树要长成,就无法避免要夺走过去那棵大树的养分和地盘。
不作夫的恐惧感不减反增,他可以清晰感受到,新的理论体系是如何夺走旧有理论体系在自己头脑中的地盘,也同时可以清晰感受到,旧有知识理论的萎缩,那并非是彻底的遗忘,而是自己似乎越来越不重视,越来越觉得其丑陋不堪,再没有过去那般看起来的美好——哪怕是那些一直都显得完美的数学公式,也在新的理论体系知识碎片的冲击下,变得错漏连连。
是的,旧有的知识体系,并没有被遗忘,也没有被全盘否定,只是显得不那么完美了,它所包含的逻辑也开始变得狭隘,让人有一种想要挣脱出去,开辟一个新天地的冲动。这些旧有的东西,仍旧是自身常识的基础,但就如同一个刚刚步入新世纪信息爆炸时代的老年人,突然就发现自己过去认为正确的常识,一下子就被证明是错误的。世界不同了,时代正在抛弃自己,而自己必须固守那些看起来真的不那么好的东西,才不至于被全盘否定。
然而,一个科学家,一个研究人员,必须用更加理性,更加逻辑,更加客观地看待这种改变,不作夫过去所坚持的科学素养,正变成让他无法固守旧有知识体系的元凶,正在促使他在一种心灵的痛苦中,不得不去接受新的东西,去接受新东西对自己的改造。
这个遍及思维能力、想象力和思考方向层面的改造,让不作夫对自己愈发感到陌生,他当然不可能不感到恐惧,但另一方面,他一直都在强调的逻辑和素养,正在告诉他,这种陌生正是新生的开始,他应该去接受这种变化,重新定位那些陈旧的东西——过去的知识不是没用的,也不是没有意义的,相反,过去很重要,但是,现在更重要,未来更重要,而如今自己的变化,正是自己从过去的局限性中脱离,步入新世界的体现。
不作夫的理性和感性产生最强烈冲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停止跳动了。那深沉的压力,那让人眼前一黑的窒息,那如同被搅了个稀烂的脑袋,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脱力地漂浮在深水中,不断下沉,下沉……向着永无止尽的深处下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不作夫感到模模糊糊,懵懵懂懂,感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理解,仿佛正处于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时,他突然就清醒过来。一清醒过来,就一下子认知到了现在的状况。自己仍旧留在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也没有被水淹没,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他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会不自主去分析,而那些分析所基于的理论,全都是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理论——角度、方向、时间、空间……所有的事物和概念,都被重新定义,和过去或多或少有了差别,没有和过去完全一样的定义,而最大的差别,则是“完全不同”。他无法描述这种状态,也无法描述重新定义后,自己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旧有的观点和概念,仍旧让他可以知道,一件事物在过去是什么东西,例如,什么是“地面”,什么是“墙壁”。但是,这些定义是错漏百出的,让人难以忍受的,让他不自觉按照新的理论体系,去重新分割这些具体事物现象的边界,去对它们重新定义。
而且,自己对新的定义,完全没有任何抗拒、不满和拒绝的念头。
因为,相对于旧有的认知,新的认知是如此的海阔天空,精妙绝伦,就如同他第一次认知到什么是“数学上的完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