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彻底毁灭了特库姆塞的毕生功业的可怕变乱。在最开始的时候,似乎生得毫无征兆。
从八月初离开麻麻里河三角洲,进军东海岸地区开始,迎接着印加远征军的就没有枪林弹雨,没有战火硝烟,更没有殊死的抵抗,也没有拖沓的谈判,只有一次次越来越热烈宏大的庆典和盛宴。
精灵殖民当局的军政势力,早已在接连惨败之后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新崛起不久的各路豪强,在这二十多万浩荡大军的刀刃面前,个个噤若寒蝉。特库姆塞事先预想中的长期拉锯战,根本连一场也没有生。进军路线上的每一座城市,都自觉主动地打开了大门,献上鲜花、水果、醇酒、佳肴、财宝和最美丽的少女,用以热情款待这些“送来自由的解放者”,惟恐有什么地方伺候得不够周到。
在沿途各地,还有不少想要趁早拉关系的玛雅人酋长贵族,带着卫队和侍从主动追随远征军的脚步,整天说着各类歌功颂德的奉承话,甚至不惜亲手献上自己的娇妻爱女,来谄媚讨好印加远征军的将领们——即便是年龄已过七十。自认为早该算是垂死老头的特库姆塞,也不止一次地在夜晚就寝之前,现被铺里突然多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女。而更加可怕的是,当他连续几次礼貌而冷淡地将暖床美女“劝”走之后,那些急于献殷勤的玛雅人权贵们,竟然把献给特库姆塞的“性贿赂”换成了纤细柔弱的美少年……
反复上演着一幕幕和平进军的主力部队,固然是在洋溢的自豪与喜悦之中悠然漫步。而奉命分散在后方各城镇内,驻守沿途兵站的远征军小分队,更是幸福得仿佛一脚跨上了天堂——每天从早到晚,等待着他们的都有热情的美女和丰盛的酒宴,而一切繁杂琐碎的日常事务,自有大批市民志愿者主动效劳。各座军营里总是空空荡荡,不光是士兵经常夜不归宿,许多主官竟然也是整日整夜地不见踪影,因为热情的当地居民纷纷邀请他们前去过夜住宿,尤其是有着待嫁女儿的家庭,更是将这些客人们招待得无微不至……即便是在自古就不怎么重视贞操观念的马兹卡大陆,这算也是相当骇人听闻的事了。
一支异族征服者的军队,在被他们征服的另一个国度里,受到如此自愿、热烈和持久的欢迎,在自古以来的战争史上恐怕还是头一次。这种史诗英雄级别的全民热烈欢迎,让印加远征军上下不由得有些飘飘然,简直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甚至就连斗争经验老辣的特库姆塞大王,也被如此欢快而热烈的氛围彻底迷惑住了眼睛,只知道连声感叹:“我们被瓦解了,幸福地瓦解了!”
就在变乱生的前夜,他甚至还给留守蒂卡尔城的曼努埃尔大祭司写了一封信笺。吩咐他在年底之前,设法为自己筹备一次盛大的凯旋仪式……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如此的愚蠢和可笑——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顺利挺进的印加远征军,并非是踏上了一条通往最终胜利的金光大道,而是无知无畏地迈开了大步,走进了一个埋葬自己的致命陷阱。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叛乱,让高山之王陛下满腔的雄图霸业,在转瞬之间就彻底化作了泡影。
某个炎热而晴朗的夜晚,正当印加远征军上下都沉浸于酒精、烟草和艳舞的熏陶之中,搂着热情的本地姑娘们酣然入梦之际,几个小时之前仍然在向他们卑躬屈膝,百般讨好的玛雅人权贵们,却在突然之间就翻了脸,悄悄聚集起数十万战士动了偷袭……而人生地不熟的印加远征军,则是被彻底蒙在了鼓里。
直到熊熊火光映红了天际,冲天的叫嚣声震得营帐瑟瑟颤抖,惊慌失措的远征军士兵们才光着身子乱哄哄地奔出帐篷,但其中相当一部分的中高级军官却再也起不来了——在今夜和他们同床共枕的美女刺客,早已用淬毒匕悄悄割破了这些倒霉蛋的喉管——这使得远征军的集结应战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然后,规模不亚于一座城市的庞大军营,在顷刻之间就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了。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和平进军与热烈欢迎。让远征军上下的警戒之心松懈到了极点。在扎营之时只考虑到了取水和洗澡方便,完全不符合军事防御方面的最起码要求——用以容纳二十万人的巨型军营,竟然设置在一片无险可守的平坦河滩上,一排排帐篷和板棚沿着蜿蜒的河道绵延了足足十几里,除了一道用树枝胡乱拼凑,基本上只要一抬腿就能轻易跨越的简陋篱笆之外,甚至连最起码的壕沟也没有挖。
结果,当变乱一起,细细长长的河滩营地马上就被对手穿插突破,分割成了互相孤立的几十段,无法集中兵力迎战。更别提在背后的河道上,还有许多敌人划着独木舟偷偷放冷枪,甚至在某些薄弱地段强行登陆……远征军的指挥系统根本没来得及开始进行运作,就已经彻底地瓦解崩溃了。在接下来的全面混战之中,他们完全没能挥出正规军的组织与纪律优势,反而因为没能及时下弹药和装备,而且在混乱中敌我难辨的缘故,一点点地变得处境越来越被动。
哪怕惊闻巨变的特库姆塞亲自举起军旗,率领精锐卫队多次动凌厉的反击,也没能挽回呈现于整个战场上的颓势——在对方铺天盖地的赞美羽蛇神库库尔坎的颂声中,不幸失去太阳神庇佑的印加远征军明显看起来胆气萎靡了许多。而从欢宴天堂到血腥地狱的巨大心理落差,更是让他们一时根本无法接受,自然也无法清醒而理智地作出合理应对,基本上完全是靠着长期积累下来的本能在作战……弥漫的战火硝烟背后、闪烁的刀光剑影之中,一个个残缺不全的简陋营垒先后失陷,一面面燃烧着的黑鹰军旗先后坠落,战争的天平很快就开始倾斜,朝着不利于印加远征军的方向迅滑落。
而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则是来自于印加远征军的内部——现在的远征军,早已不是半年前刚离开雪域高原时那支比较单纯的队伍了。在这数千里的漫长征途之中,不断地有老部队被派遣出去,驻防一路上的重要城市和关键据点,同时也不断地有热带雨林地区的投效者带着自己的士兵与辎重,加入到这一庞大的行列之中,想要和尽早新的霸主打好关系:按照东方的说法,就是想要混一个“从龙”之功。
到了这个双方摊牌对决的关头,这些新加入不久的墙头草们从起初的慌乱中醒过神来,在基本搞清楚了当前的形势之后,很自然地就纷纷倒戈了——他们毕竟多半也是羽蛇神库库尔坎的信徒——随着特库姆塞的金漆大帐被邻近的叛乱者攻破焚烧,鼓舞着士兵们勉强坚持战斗的最后一根支柱也折断了。面对这种全军崩溃的恐怖灾难之中,特库姆塞也是无计可施,不得不纠集起身边最后一批还算可靠的部队,趁着四周的一片大乱,悄悄溃围而出,朝着早先的来路狂奔而去。
然而,这一次侥幸成功的突围,并不代表着就此万事大吉。相反,在这之后,等待着特库姆塞等人的,还有一条比噩梦更加凄惨的悲凉归途——在主力部队遭遇夜袭的同时,随着复活的羽蛇神库库尔坎一声令下。散布在热带雨林中的诸多玛雅城邦和部落,也纷纷对远征军收回了笑脸,亮出了狰狞的屠刀。
那些还没有从醇酒美人中清醒过来的零散驻军,眨眼间就被突然翻脸的当地民兵斩杀一空。纵然有一部分指挥官警觉性比较高,没有在第一时间着了对方的道,但是在百倍于己的敌军围攻之下,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仓皇逃出战场的特库姆塞,不但无法从后方兵站顺利地获得补给和休整,反倒是一边要疲于应付沿途层出不穷的骚扰袭击,一边还得硬着头皮设法解救那些被围困的据点,并且主动洗劫一些防御力量薄弱的村镇。尽一切可能设法搜罗到最低限度的给养。
从突围成功开始,这些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印加远征军残部,每天从早到晚都持续着噩梦一般的旅途:桥梁和渡口被破坏,道路上设置了密密麻麻的陷阱,水源里下了泻药或毒药,田野和树林中充满敌意的目光,身边的弹药和粮食很快所剩无几,基本上每走几步路就要倒下一具尸体……即使不断有小股溃兵加入,他们的数量依旧从起初的一万多人急剧减少到了不足四千,尾随追击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了。而更要命的是,前方不远处的道路上,也现敌方正聚集了数万士兵,企图设防阻击。
在这种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绝境下,已经让接连惨败打击得晕头转向的特库姆塞,终于被勉强逼出了几分急智,出敌不意地选择了一条距离最短、然而也是最艰难的逃跑路线:他率领最后三千多军队离开滨海大道,进入危机四伏的沼泽地,企图走直线进入麻麻里河三角洲,与事先在那里留守的可靠部下,以及来自于耐色瑞尔帝国的盟军会合——特库姆塞此时还没有收到科曼特将军的死讯——同时又留下了一支数百人的敢死队,在原地拼命修筑工事,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用以迷惑对手……通过这一招金蝉脱壳,特库姆塞总算是暂时跳出了在前方张开着的包围圈,也甩掉了一直在背后纠缠不休的追兵。
至此,留待他们继续面对的艰难考验,只剩下了极端险恶的自然环境。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才硬着头皮进入沼泽地的印加远征军残部,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冒险者小队一样准备齐全。而大沼泽“进去出不来”的恐怖传说,也绝非虚言——眼下虽然是酷热干燥的旱季,沼泽地内依然到处水深及腰,深潭遍地,不时还有尚未休眠的怪物挡路袭击。
疲惫不堪的印加远征军士兵们,每天都被迫在没膝的泥浆中艰难跋涉,根本找不到一块稍微干燥的平地可以休息,只能斜靠在倒毙的牲口和堆积的行李上凑合着过夜,很快就开始皮肤溃烂、浑身脓肿。大批大批地累死病死。特库姆塞本人尽管有一顶小轿子乘坐,但毕竟年纪实在太大了,再加上毕生霸业成空的巨大心灵创伤,一双老花眼没过多久便被瘴气熏蚀得几乎失明,身子也同样迅地虚弱下去,甚至几乎糟糕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如果不是有阿芝莎公主在身边悉心照料,以及老和尚静水幽狐的草药和针灸,恐怕他多半也要把老命葬送在了这里。
接着,在沼泽地里经历了连续两天两夜的艰苦跋涉,又仓促捆扎出最简陋的木筏冒险渡河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麻麻里河三角洲的东部边缘,并且很幸运地一头撞到了通贝斯港郊外,没费什么工夫就现了耐色瑞尔盟军的位置,甚至还设法与其外围前哨接上了头……尽管,让一只行动慢腾腾的考拉负责送信交涉,怎么看都怎么别扭。
但是,同时出现这些逃难者眼帘之中的,还有另一拨可恨叛徒的踪迹。
“什么?欧凯那个混蛋的部下就驻扎在通贝斯港?”
听到斥候的回报,特库姆塞不知为何一下子来了精神,硬撑着从躺椅上支起身体,双眼中尽是熊熊燃烧的愤怒火苗,“你确信没有看错?”
“绝对没有错,他们的旗帜上描绘着六指畸形黑手掌,营地里面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恶魔出没。”
“那就好!”老人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咬牙切齿地沉声说道,“马上派人去联络耐色瑞尔盟军,同时全军紧急集合,准备对敌营动突击!”
他狠狠地将右手一挥,喝止了阿芝莎公主的劝阻,“阿芝莎,不必多说了。我很清楚,眼下的我军又累又乏,根本经受不起激烈战斗。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不能抢先消灭或赶走前面这些敌人,我们根本就不能安安心心地踏进通贝斯港!所以……还是咬紧牙关,再竭力奋战一次吧!”
dr1992年9月11日,在通贝斯港攻城战中惨遭重创的巨熊军团,在叛军围攻中丢弃部属潜逃的曼努埃尔大祭司和红色寿衣女士,还有在东海岸地区几乎覆灭的印加远征军本部,这么三拨最近扑街到了极点的晦气衰人,终于在一片悲凉和惶恐的灰暗气氛当中,凄凄惨惨地会师了。
与此同时,在短暂地沉寂了几天时间之后,已经大半化作了废墟瓦砾的通贝斯港,又一次沐浴在了硝烟战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