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醉千殇酒楼上大风凛冽。
安化侍逐渐感到冰寒刺骨,按道理他的神体早已不惧这俗世寒冷,眼下的季节也远未到寒霜飘雪之际,可他却被冻得蜷缩成团直打哆嗦。
他的心冷了。
他静静闭上那双惹人生惧的虎眸,将膝盖完全拱起抵在下巴上,双手抱住下腿骨,将自己环抱成一只巨大的田螺。
没过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开始响起,他在醉千殇楼顶就这般沉沉睡去。
能看出这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生,一双眼珠在眼皮内飞速转动,不晓得梦见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场景。
他的脸孔变得越来越紧皱,五官狠狠揪在一起,貌似在承受着巨大的病痛,不过浑身上下却不见一丝一毫伤痕。
这种状态持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以往即便是对弈绝顶高手,安化侍也没有过这般长久的折磨痛楚,毕竟高手对弈往往是顷刻间分出高下,也根本拖不了这么长的时辰。
这种极度困苦的莫名状态令他心中复杂,既难过又开怀,可开怀中又塞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又想到了过往那些少年时的岁月,想到了当初被温叔牙鞭笞时候的样子,如果说找一种折磨能够和现在媲美,那么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脊背伤痛是再适宜不过的了。
就这样,安化侍好似一截无人问津的枯木,亦好似一朵在飞檐瓦片夹缝中顽强生存的野花,在醉千殇的楼顶就这么待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刚破晓,醉千殇楼顶上一片纯白。
并非是昨夜下过了雪,这些纯白有着肉眼可见的韧性,亦有着冰雪不及的雪亮光泽,看起来好似蜘蛛吐出的蛛网结茧,亦好似蝉蜕吐出的细密缫丝。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这些修长错杂的物事变得更清晰起来。
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观摩,肯定会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丝状物,而完完全全是人类的头发,学白无垢又茫茫无尽的头发。
一夜白头!
这些白发看起来毫无杂质,好似是刚刚从头皮深处分泌生长出的新发,如果盯着其中一部分聚精会神,会看到它还在缓缓移动的光泽轨迹,这说明这些白发还在不断生长,且生长的速度异常罕见的快!
经过了一夜的生长,此刻整座醉千殇楼顶皆长满了头发,白发如瀑层层叠叠好似锦缎长河,密密麻麻铺陈在楼顶的每一片飞檐上。
有不少白发在四方边缘处耷拉下来,乍一看好似醉千殇挂起了四面别致的白布帘子,细细观之又好似四面往下滴淌的冰棱子,亦好似无数颗被砍掉的白发头颅挂成一圈,将脑袋甩在外头那般瘆人可怖。
而安化侍则完全不见了踪影,彻彻底底被包裹成一个白发雪人,貌似真的被自己生长出的白发大茧给吞了个结实。
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本来不多,可南平京最不缺的就是好事者,即便此刻马乱兵慌岌岌可危,但只要敌军还未攻破三大防线,这些没有火烧眉毛的老百姓就还有心思瞧看热闹。
一时间随着日头高升,注意到醉千殇异常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楼宇下方的青莲大街上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互相指指点点,讨论得热火朝天,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正经的观点,但每张脸都装作略懂一二的模样。
这便是这方人间最为真实的样子,到哪里都有不懂装懂的学问家。
当然,也有不少能够飞天的藏境大修行者,基本都是留守南平京的道宗人士,毕竟此刻四国战事如火,其它王朝的修士除非像西门无锋那种级别,否则很难突破天地鸿灵壁进入南靖。
这些道宗修士皆环绕在醉千殇四周静静查看,他们能感知到这楼顶异象并不好惹,因此也都很守规矩,在别人没率先行动前保持观望状态。
“好强横的气息!”
“如此恐怖,不似善类!”
“我明明感应到了消失的古魔宗真气,这到底是什么?”
“啊,叶家主!”
一众修士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正像他们所说那般,已经消失多日的叶崇山竟出现于此!
此刻的叶崇山亦是满头白发,能看出比寻常时候苍老很多,原本凶神恶煞的玄黄太昊铠也已不得见,只剩下一身破破烂烂许久没换过的污浊长衫。
长衫的胸襟处还有大片血迹,不过这并不是叶崇山自己的血,只有他自己心中才清楚,这是当初赵星阑在他面前自刎时迸溅出的血花。
他静静漂浮在楼顶,望着一丈之外安化侍所处位置,眉间紧皱不敢妄动,不过好在他不再浑浑噩噩,眼神中也比之前多了一丝清明。
没过多久,在他身旁骤然出现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正是自称老朽的叶家第一底蕴水龄章。
“前辈,又要劳烦您了。”
“何须客气,本来就是我叶家的嫡系子孙,我不来反倒是不应该了。”
水龄章朝叶崇山笑笑,笑容温润如花落落大方,叶崇山此刻却根本笑不出来,望着安化侍的结茧又长叹了一口气。
“劳烦前辈您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好说,应当是之前几日突兀得知身世,加之前事诸般人事皆不如其所愿,长久以来种种悲怆难耐加诸于一身,令他难以承受悲伤过度,以至于最终抑郁成疾反噬自身!”
“可会有事?”
叶崇山闻言眉头更紧,能看出他是真的在关心安化侍的安危,毕竟眼下话都已经说开了,安化侍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生子嗣,他也毫不掩饰自己作为父辈的紧张情绪。
虽说,这种情绪他这些年第一次做,看起来自然流露却又有说不出的生疏。
“不好说,老朽刚刚以他心通瞧看过了,目前他整个人处在自我放逐状态,完全自暴自弃,对生活毫无兴致,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这已经不是靠神通与灵药能解决的问题了。”
“那这该如何是好?”
叶崇山闻言不断嗟叹。
“只能靠他自己硬撑,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帮他护住心脉源炉,不至于让他完全心火寂灭归于沉寂,不过想要彻底求得解脱,还需要他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等他想开了,他便能自己破茧而出了。”
“那若是想不开呢?”
叶崇山看了看水龄章。
水龄章摇摇头没说话。
叶崇山和水龄章心意相通,当即面如死灰地盯紧安化侍。
“前辈,你估计他生还的概率有多大?”
“不好说,我只能说很低。”
水龄章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他貌似从来都不会撒谎一般,有什么说什么,一点也不考虑叶崇山的感受,而这往往也正是叶崇山最想要的沟通方式。
“崇山,凡事需要看开些,你也要尊重他的本意,如果他心如死灰一心求死,那么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毕竟他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太过特殊,试想若是你一夜之间遭逢种种大变,你能承受得住嘛?”
“前辈说笑了,我已然感知到世态炎凉,此刻亦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可和钦儿相比,我的痛楚又着实不值一提。”
说完此话的叶崇山眼眶泛红,一代枭雄铁汉能够有如此女儿姿态,足见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安化侍,体谅到了他正在承受的巨大苦楚。
的确,一夜之前亲人变仇人,仇人变亲爹,对的变错的,错的变对的,这世上的真假道义也变得完全扭曲模糊,好似一汪浑浊无底的漩涡深渊,将安化侍死命拖拽后狠辣吞噬!
“眼下我们先把他带走,这里人多眼杂,僵持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他能够破茧而出,没准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机缘显化,毕竟世上难有如此决绝的大彻大悟,也难有如此考验人性的血腥沉沦,至于我们,静待花开便好。”
水龄章言罢挥出几道真气,将安化侍结茧外所有白发全部切断,下一刻又挥袖一招,将他和鬼彻全都收尽自家域界之中。
叶崇山吐出一道青莲浩气,将楼顶上那些残余的白发全部清除,下一刻二人青光一闪,从醉千殇彻底消散无形。
且不论一众观摩者是何般反应,此刻在遥远的北戎王朝,其与南靖王朝接壤的界山之中也有事情发生。
这方天下最不缺少的就是故事,也从来都不缺少面对生死的不同诠释。
有些人虽然活着,却一心想要求死,有些人一心想要活着,却在万般无奈之下走上了亡命的绝路。
北戎王朝。
界山之中。
一个人静静跪坐在山岭苍茫之中,嘴角汩汩流淌着灼热的浓烈血水,双眼暴突表情惊愕,能看出已经处在濒死之际,只不过其修为高深命脉顽强,此刻距离死透还差着不少距离。
如果此刻有熟悉他的家伙,肯定会惊掉下巴,并且对此难以置信,因为只要是熟悉眼前人的家伙,都决然不会认为他会有如此狼狈模样,也从来不会认为他会有被人宰杀的一天。
只不过人生就是有如此多的无常。
此时此刻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北戎剑客,的确在这座无名山岭之中哗哗流血,无可奈何地静静等候着自己的死亡。
而他此刻的死状,也的确有些耐人寻味,亦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残忍艺术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