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出现,校领导们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老爷子身子结实得很,能喝酒能吃肉,昨天还拉着三轮车收废纸呢,怎么今天就坐上轮椅了,这老头一贯戏多,这又是要演哪一出?
校领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此重大时刻,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不过以他们对史老的了解,今天这个幺蛾子还就真没跑了,这是要在公开场合说道说道傅平安的事儿,让领导们下不来台啊。
事到临头,总不能把人往回撵吧,领导们惴惴不安的迎上去,校长和书记一边一个,书记用后背将傅平安往后顶,校长试图握住轮椅的把手,这一对搭档平日里明争暗斗,现在却配合的无比默契,可他们毕竟是五六十岁的老家伙,傅平安将轮椅把手攥得紧紧的不撒手,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做出太大动作,只能假惺惺的凑在旁边,到了主席台边上,因为没有准备轮椅上台的环节,需要人抬,校长正左顾右盼想找工作人员呢,史老竟然站了起来。
史老平时不修边幅,有什么穿什么,今天却穿的很隆重,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锃亮,全白的头发虽然剩下的不多了,但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打了不知道多少发蜡,这派头,这风度,当真配得上百年名校的风范。
虽然老人家能站起来,但依然需要人搀扶,傅平安在他身子右侧搀着,副国级过来虚扶着左手,一起将老人家扶上台,然后傅平安在侧后方肃立,他到现在都是懵圈的,早上史老差人将他叫过去,给了一套衣服让他穿上,面授机宜,如此这般,他也只能从命,这一身藏青色的学生装大概是量体定做,非常合身,他是军人出身,站姿笔直,一老一少在台上相映成趣,台下众人交头接耳,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大家都知道,史老终生未娶,并没有后代,那么这个年轻人肯定不是他的晚辈,也许是校方安排的工作人员,但是看起来又不像,且看史老怎么说吧。
但史老并没有介绍年轻人的身份,这是校庆开幕式,不是夹带私货的场合,他写了一篇贺词,当众背诵出来,那真是字字珠玑,文采飞扬,发言时间掐的很准,三分钟结束,然后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回到台下,坐上轮椅,推到第一排就坐,紧邻着的就是副国级,而傅平安也被安排在史老身后的一张临时加的折叠椅上。
校长和书记抹了一把汗,万幸,老头大局为重,没闹出让他们尴尬的事情来,人老了就如同顽童,天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本来都不想邀请他参加的,可是史老是江大的人瑞,和学校同岁,这个噱头实在舍不得不用。
接下来才轮到省委徐书记、邵文渊等人发言,这也是开幕式乃至整个校庆最为重要的环节,十点半时暂时休会,校友们到大礼堂外面拍摄大合影,史老最第一排居中的位置,傅平安站在第二排史老的身后。
上午议程结束,校方安排了午宴,史老自然也是坐规格最高的那一桌,百岁老人身边少不了照顾的人,于是傅平安再次入席,本来学生处贾处长也位列其中的,因为添了一个人,只能把他挤下去了。
这种场合,虽然有酒有菜,但谁也不会多吃狂饮,这就是个交际场合,也只有在这里,会场上不能说的话才能说出来。
果不其然,副国级问起傅平安的身份,史老笑道:“这是我的学生。”
史家骏已经二十年不带学生了,九十年代初期他带了最后一批博士研究生,之后就颐养天年了,他教书育人八十年,最早一批学生已经是耄耋之年,大部分告别人世了,最年轻的四十来岁正当年,许多也已经评上正教授职称了,至于他的徒子徒孙更是桃李满天下,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了,莫非史老以百岁高龄又开始带研究生了?
邵文渊笑着接过话头,介绍起傅平安的来历:“这是我们学校大二的本科生,不过可别小看他,他是退伍后上的大学,去年的高考状元,如果不是我们江大出手快,就被北大清华截胡了。”
副国级赞赏的点头:“投笔从戎,为国戍边后又再入校园,百年江大,真的是人才辈出。”
邵文渊说:“小傅同学在部队的时候表现也很突出,拿了一级英模奖章和荣誉称号,是货真价实的战斗英雄。”
副国级这下真的感兴趣了,高考状元不稀奇,一级英模也不稀奇,但是两者合二为一,那就少见了,他和傅平安交谈几句,感觉这个年轻人沉稳谦逊,思路敏捷,确实够格做史老的学生。
“我提议大家干杯,今天是三喜临门,第一喜,江大百年校庆,第二喜,史老百年华诞,第三喜,恭喜史老收了这么优秀的学生。”副国级举起酒杯,大家也都站起来,共同干了一杯。
其实对史老来说,江大的所有教职员工加学生,都是他的学生,教育界不是武术界和相声界,没有递门生帖拜师之说,傅平安除了经常陪老爷子喝酒聊天之外,也没正儿八经上过他的课,所以并不存在弟子一说。
但是今天这个场合,傅平安站在聚光灯下,又有史老和邵老联合为其鼓吹、背书,再加上一位副国级领导人的金口玉言加持,私盐就成了官盐,忘年交就成了关门弟子。
这事儿邵文渊知道,他明白史老是在耍老顽童脾气,他作为史老的弟子,有些哭笑不得,老师给自己找了个小师弟,这感觉就跟年迈的父母给自己生了个亲弟弟一样,没办法,只能陪着他胡闹。
傅平安也知道史老在给自己开光,做了史老的关门子弟,辈分是和邵老一样的,当然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就像是大家族中的幼子,老爷子尚在人世,哥哥姐姐们还会照顾一二,等老人一走,哥哥姐姐们立刻将遗产抢光,一根毛都不会留给这个小弟弟。
校长和书记都笑呵呵的跟着吹捧,说傅平安是我们江大的优秀学生,身兼数职,高帽子一顶顶扣过来,傅平安依然不卑不亢,应对得体,没有失分。
世上飞得最快的就是小道消息,戴金波也是校友会成员,自身又在教育系统内工作,所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孔确的同学,论辈分竟然是自己的师叔,这上哪儿说理去。
很快,孔确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对这种攀关系的事情敏感度极高,兴奋地直哆嗦,立刻拿起手机要给傅平安发信息,教授的信息先到了,说晚上有个局,都是一些文人骚客参加,绝对不喝酒,你来吧。
孔确不假思索的回复:“不好意思老师,我不太舒服,今天想休息。”然后又给傅平安发信息,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出来,带自己欣赏一下近江的夜景。
傅平安过了很久才回,说晚上要陪老师,没空。
下午是参观,晚上是文艺汇演,史老年纪大了,这些活动都不能参加,午宴后早早回到家里休息,傅平安伺候他睡下,听到有人敲门,傅平安开门一看,竟然是孔确。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傅平安很惊愕。
“怎么,不欢迎老同学么?”孔确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她一路打听过来好不辛苦,不管傅平安再怎么拒人千里之外,她都不会放弃,女追男隔层纱嘛。
傅平安不能把孔确请进史老家里坐,只能出来和她说话。
两人在楼道里畅谈过去,展望未来,孔确依然是那个孔确,高谈阔论,夸夸其谈,聊了一个钟头,孔确依然谈兴很浓,这时一群人从楼下上来,其中一个人竟然是戴金波教授。
这帮徒子徒孙前来拜见祖师爷,傅平安回屋通禀,史老歇息的差不多,开门迎客,傅平安忙着端茶打水,孔确是个极有眼力价的人,主动帮着傅平安接待客人,她算是大家闺秀,待人接物很有章法,不由得让大家再次联想一番,当然除了戴金波除外,他不敢再小觑这个女生了。
徒子徒孙们主要是来蹭热度的,每个人都要和史老合一张影,史老倒也不嫌烦,接见了一波又一波,到底是年纪大了,傅平安见他露出疲态,赶紧闭门谢客,徒子徒孙们欢天喜地,告辞离开,孔确本来还想赖着不走,被傅平安强行撵走。
室内恢复了平静,傅平安开玩笑道:“这些教授专家怎么都跟追星族一样,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请教问题,探讨学术,一个个只知道合影,简直把您当景点了。”
史老说:“可不么,他们就是把我家当景点,把我当成栓着铁链子的大老虎了,等我死了,这些合影就成了他们吹嘘的道具,洗出照片挂在墙上,逢人就说我是某老的学生,这里面还有一个鄙视链,公共场合的合影不如书房的合影显得关系近,书房的合影不如病房的合影,最好是插着氧气管的那种,更显得亲近。”
傅平安哭笑不得。
文艺汇演在晚上进行,但是主要领导参加完开幕式就走了,前排的位子空了很多,刘康乾本来指望着这次机会露脸的,但是他发现,工作做得再好,都不如一个好噱头。
汇演结束后,刘康乾回到家里,向爷爷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刘文襄呵呵一笑:“康康,你到底还年轻啊,干出政绩来,不如干出政绩工程,干政绩工程,不如在关键问题上跟对人。”
刘康乾虚心请教。
刘文襄说:“政绩是看不见的,比如一座城市要修下水道,你把它修的再好,埋在地下是看不到的,发生洪涝灾害,你管辖的城市安全无事,可是你相邻的城市,一年到头都在挖路,城市修的像欧洲,下水道形同虚设,夏天发了洪水,市领导亲自上阵抗洪抢险,加上电视报纸的报道,成了先进典型,优先提拔,他做的就是政绩工程。”
刘康乾若有所思。
“康康,你记住,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因为他们会把问题消灭在萌芽阶段,是做一个善战者,还是善炒者,你好好想想吧。”刘文襄给孙子留了道思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