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东生百般不情愿的回到所里,副所长拍拍他肩膀说东生你上吧,只有你能降住这个娘们,虽然范东生只是一个协警,但所里大小领导没一个真把他当协警使唤,所里本来就警力紧张,有这么一个警官学院刑侦系科班出身的,还有着丰富的社会资源的人,还不当个宝贝用。
韩梅是个滚刀肉,八十年代就进过派出所的老江湖了,后来干传销,开洗头房,当过钉子户,上访户,她根本不把警察放在眼里,现在审讯室都带监控的,这些混混比警察还懂法,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最多关几天,但这回不一样,韩梅拿菜刀把人砍了,妥妥的故意伤害,估计要判刑,她自己心里也明镜一样,所以进来就撂了个大的,说知道一桩杀人案的真相,但只能对范东生一个人说,换别人就不行。
范东生听了王所的简单介绍,边走边问:“她女儿怎么样了?”
王所说:“问题不大,被喂了一点安眠药,已经送医院洗胃了。”
范东生走进办公室,屋里只有韩梅一个人,她要求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所里应她要求照办了。
“来一支?”范东生拿出烟盒,韩梅摇摇头。
范东生自己点上一支:“那咱就开始吧。”
韩梅说:“你那个学校毕业的?”
范东生说:“我警校毕业的。”
“高中。”
“二中。”
“不对吧?”
范东生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平静说道:“我在树人中学复读过一段时间,直到学校撑不下去。”
韩梅说:“为什么学校撑不下去?”
范东生说:“因为皮亚杰是逃犯,学校是他一己之力撑起来的,他进去了,学校就完了。”
韩梅说:“冉飞没杀人,我能帮他翻案。”
范东生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冉飞就是皮亚杰,当年命案的死者是韩梅的丈夫,这桩命案疑点重重,所以最终冉飞判的是死缓而不是死刑。
“人是你推下去的。”范东生一针见血的指出。
“你别管是谁,你先帮我借解决一个事儿,我就帮他翻案。”韩梅猛抬头盯着范东生,眼神中带着坚决。
“你说,我看看能不能办到。”
韩梅凑了过来,在范东生耳畔低语了几句。
“还挺复杂,你咋想的,这事儿和我有关系么?”范东生忍不住吐糟,但这事儿他还真就义不容辞,且不说警察的天职如此,就算为了皮爸也得干。
韩梅往后一靠,一脸老娘吃定你的表情。
范东生出了办公室,先向王所做了汇报,只说是牵扯到的案子是1987年的一桩已经判了的旧案,压根没提交易的事情。
王所嘀咕道:“那可有的忙了。”这种几十年前的案子一旦重审,对公检法都不轻松,要翻无数的卷宗,做大量的工作,还要找那些已经退休的老干警,老检察官和老法官的后账,哪个单位都不乐意发生这种事。
范东生自己不敢擅作主张,因为韩梅的条件很苛刻,她要求等冉飞出狱后,政府赔偿金分一半给自己,而且小玉的抚养权也不能交给包钢,得找个好人家收养,这就复杂了,因为包钢是生父,没有明显的虐待行为,法院不会将抚养权转移给别人。
王所嘀咕了几句,让人把韩梅移交看守所,就忙别的事儿去了。
范东生没去新房打扰傅平安两口子,在电话里和哥哥说了此事。
傅平安还记得这个案子,当年他曾经带着记着殷素素一起去找韩梅,期望她为皮爸作证,被韩梅无情拒绝,现在韩梅主动要求翻案,那真是求之不得,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搞定包钢这个渣爹不是问题,他当即告诉范东生,答应下来,务必洗清皮爸的冤屈。
所里要派车押送嫌疑人去看守所,范东生主动请缨,路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韩梅聊着,用他们两个人互相能听懂的语言,他隐晦表示,买卖成交。
昌河警用面包车后排的铁笼子里,飞驰而过的路灯光打在韩梅脸上,阴森变幻。
送完嫌疑犯,范东生又去了一趟医院急诊,先看望了小玉,小女孩洗了胃之后无大碍,已经睡着了,看着孩子长长的睫毛,范东生有些难过,他在基层派出所待了区区半年,就见惯了世间一切丑恶和无奈,小玉才六岁,人生道路就已经定型了,将来流落风尘的可能性极高。
他又去看了包钢,包钢脑袋确实硬,连重症监护室都没进,只不过一只耳朵被砍掉,脸颊和脖子上各一个大口子,包着纱布,勉强能说话,他骂骂咧咧告诉范东生,自己只不过喜欢喝点酒,打点麻将,全中国的男人不都这样么,这娘们是疯了,居然拿菜刀砍自己。
范东生说你老婆可能要判好几年,包钢沉默了,说我不告她行么。
“不行,这是公诉案件。”范东生说,他知道这个男人龌龊的想法,韩梅进了监狱,他就没人做饭洗衣服了,还得拉扯女儿,这买卖不划算。
“你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也真不容易,唉,自己作死,怪不了别人。”范东生说,他的目的是包钢交出抚养权,但对这种精明的混混决不能直说心里的想法,必须绕着弯子说,让他自己主动提。
包钢不接茬,显然韩梅要入狱的打击比他被砍掉耳朵的打击还大。
“你赌球?”范东生问。
“小玩玩。”包钢咕哝了一句,不敢直视范东生。
“借的哪家的钱?”范东生直接问道,赌球的人必然会借高利贷,包钢欠下三百万赌债的事儿很可能是真的。
包钢挠挠头,这个男人有些慌张,他本来就是个市井无赖,混的一塌糊涂,42岁那年时来运转,傍上了比自己大三岁的半老徐娘韩梅,韩梅人老珠黄,但家里老房子拆迁能有一大笔进账,包钢热心的帮着出谋划策,在拆迁办断水断电后,带着柴油发电机和煤气罐搬进韩梅老房子抗拆,最终拆迁办屈服,同意了韩梅的补偿要求,两人也走到了一起,老树开新花,2011年生了个孩子,就是小玉。
本来小日子还算不错,政府补偿了三套房子和一百万现金,包钢和韩梅都是一辈子混迹底层的人,骤然暴富,难免膨胀,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干啥啥都行,两人先后开过饭馆和棋牌室都没干下去,百十万现金放在融资公司血本无归,三套房子也折腾的只剩下一套,实在吃不上饭了,又故伎重演去北京上访,想让政府再补偿一点,范东生上回在北京接访,就接的他们。
好日子过了七年不到,鸡飞蛋打一场空,还欠了一屁股债,一个四十九岁的老男人拖着个六岁的娃娃怎么过日子,包钢不敢去想,生活就像地狱,地狱下面还分层,他觉得自己正在往十八层跌落。
“孩子可怜啊。”范东生没有点明,只是给包钢留了个电话就走了。
包钢摸出手机,没打范东生的电话,而是给另一个人发微信。
……
新的一天,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大团圆的日子,傅平安和谷清华来到和平小区的老家,这边虽然面积小,但很有烟火气息,范东和傅冬梅乐呵呵的看着大儿子和儿媳,二儿子,还有已经十六岁的赵小辉,大黑开心的摇着尾巴,它现在和傅冬梅最亲,但是看到昔日的小主人也会激动的往身上扑。
傅平安带谷清华上楼,在自家的小阳台遥望六号楼当年谷清华住过的房间,对面新装了粉色的窗帘,想必是个应届的高三女生住在里面吧,回忆当年,两人深情凝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范东生也上来了,向嫂子介绍当年家里的布局,外带讲点傅平安的糗事,扯着扯着就说到自己的学业,如何从一个不上进的后进生考上了警校,这些故事谷清华都听傅平安讲过,但是从没脸没皮的范东生嘴里讲出来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说到树人中学这一段,傅平安分析说,皮爸当初很可能是替人顶罪的,真凶大概就是韩梅。
“为什么皮爸心甘情愿顶罪呢?莫非韩梅的第一个孩子,其实是皮爸的种,他俩合谋杀了人,或者是韩梅动的手,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背锅总比两个人都进去要强得多,孩子还在襁褓中,跟着母亲比跟着父亲更合适,再说皮爸也没打算投案自首,他亡命天涯二十多年,直到东窗事发,这样的分析是最合理的。”傅平安说。
范东生不服气:“他为什么要认罪呢,又不是他干的,再说过了二十多年,再浓的感情也早淡了。”
傅平安说:“他认与不认,区别不大,唯一的目击证人是韩梅,当年又没有摄像头和基因检测技术,你说法官是会相信一个死了丈夫含辛茹苦带大孩子没改嫁的女人,还是相信一个逃亡了二十多年的当年的流氓阿飞呢,韩梅后来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孩子十几岁就死了,这导致她不但不感谢皮爸替她顶罪,甚至见死不救,如果她不是恨皮爸,哪怕作证说当年老公是自己跌下楼摔死的也行啊。”
“这个女人太无耻了,现在她想起皮爸的好了。”范东生哼了一声,忽然他手机响了,接完了电话说:“不好了,包钢失踪,小玉也被他带走了。”
傅平安说:“赶紧找,韩梅想杀包钢可能不仅仅因为赌博欠债。”
范东生一拍大腿:“卧槽!”匆匆下楼去了。
“你们在说什么?”谷清华表示听不懂。
“这个世界有很多龌龊的角落,你永远也不要知道为好。”傅平安说。
……
范东生反应很快,他接触的丑恶太多了,再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案例都见过,包钢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警方迅速展开调查,通过沿街摄像头发现端倪,包钢领着小玉进入一条巷口,出来后就是自己一个人了。
不出几个小时,包钢就被抓获,身上搜出五万元现金,他振振有词说这是女儿的佣金,自己把小玉交给一个摄影工作室,专门拍摄淘宝童装什么的,人家愿意帮自己带孩子,还给钱,何乐而不为。
包钢没犯法,他说的似乎也是实情,但这些谎言根本经不起考证,警方突击检查了那家地下摄影工作室,查到数千张儿童色情照片以及视频,这是一条隐秘的产业链,工作室通过各种手段获取男童女童进行拍摄,挂在暗网上销售,他们不会拐卖儿童,大都是通过包钢这种人渣父母获取资源,赌徒为了翻本什么都能出卖,何况是一个拖累自己的女儿,道上人都知道包钢有个漂亮小萝莉,也知道他欠了高利贷的钱,掮客就这么找上门了,之前包钢和韩梅商量过这事儿,这也是韩梅动了杀机的原因之一。
临到年关,派出所又破了个大案子,捣毁地下制黄窝点一个,范东生立了一功,也给自己添了个麻烦,他不忍心把小玉送孤儿院,于是领回了家。
小玉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长得随母亲,年轻时的韩梅可是副食品大楼一枝花,这孩子从小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下,懂事的让人心疼,她就像是被捡来的小狗一样,怯生生的,却又努力想讨好每个人,给傅冬梅讲自己在医院洗胃的事儿,说奶奶你知道么,我可勇敢了,一点都没哭。
傅冬梅当场就抹了眼泪,说这孩子咱家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