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清何曾有过这样的笑脸,他一向端了读书人的架子,虽不过才进了学是个童生,也一向自恃身份,觉着这一门子的亲戚俱都丢他的脸。
他同槿娘两个成亲这许多年,哪回年节不是踩了点来,恨不得就当压轴的才甘心,这回王四郎刚到家,泺水还曾送过信去,竟先被他知晓了。
秀娘安排下饭汤茶水,昊哥儿一上桌就抢了鸡腿儿,槿娘拉了秀娘不住说话:“想是大发了,这宅院儿,便是泺水的许家也不曾住得的。”
汪文清赶紧接上一句,生怕别个不信:“才进来我便这般说的,春日里许家相请,我去过一回,那院子跟这宅子比起来也不过尔尔了。”
秀娘拿茶杯掩了才忍住笑,汪文清倒是真去过许家,却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不过是个陪客,陪那些个中了秀才又要往上考举人的士子去的,回来便把这事说个不休,就是喝个茶也要叹两句许家的茶叶怎生怎生好,连那素菜里的香菇豆腐都夸出了花来。
许家是泺水的蚕丝大户,他家的院子不说七进,五进还是有的,拿了来跟王四郎这新置的三进院落比较,实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王四郎哪有不知之理,可他听了也觉心中十分受用,嘴上还要客气,摆摆手笑一笑道:“哪里好跟许家的园子比,倒是见过真正好园子,门开三间到底七进,那才是好园子。”
说着饮了一杯茶,丫头把了壶要过去添水,叫槿娘挤到一边,脸上腆了笑,把壶接来与他满上:“咱们在家日日盼着,有一点信便往江州赶过来,你且不知道,你往外这样一跑,我同你姐夫心里怎样的挂心呢。”
蓉姐儿听住了,她歪了头一双碧清的眼睛盯了槿娘的脸看,进了门还没唤过人,这时候趴到王四郎膝上,转了身点点槿娘:“是不是二姑?”
玉娘原跟了出来,一直在堂屋通后院的夹道里站着,这时候端了茶点上来,听见蓉姐儿这样问,差点儿笑出声来。
王家那几个亲戚,除开桂娘领了萝姐儿三不五时的过来瞧瞧蓉姐儿,便是她出痘症的时候,也没见着这些个姑姑一面,此时倒上门来纷说离情,怎不吃人笑话。
槿娘脸上一抽,想笑也没牵起嘴角来,叫个娃儿说破了,她脸上也挂不住,若真个同她说的那样牵挂弟弟弟媳,怎的一回也不去看蓉姐儿,她看了蓉姐儿便笑:“小娃儿作怪,混说起来。”
玉娘还没把食匣子摆到桌上,昊哥儿扒了她的手摸走一把,俱都塞进口袋里,还嫌不够,往嘴里塞了两个粉果子,身上的兜装不下了,两只手捧了送到槿娘面前,嘴里含含混混:“娘,收着!”
叫槿娘一巴掌拍在头上,她自觉丢脸,心里又气着蓉姐儿伤她的脸面,嘴里说话便不那么客气:“急个甚,你舅姆备了好菜饭请咱们呢。”
秀娘听见心中不乐也不摆到面上来,侧身叫了丫头:“杏叶,去瞧瞧花厅摆了饭不曾。”她便是
知道槿娘这付脾气,这才吩咐人到外头街市上去买来,若是慢着些,又要叫她说嘴。
外边食店买来用家中的碟子一盛,七八样菜摆满了八仙圆桌,王四郎急着去前头盘帐,道一声恼把汪文清一家引到花厅便把事儿甩给了秀娘,自家往帐房去。
汪文清实是想跟了去帐房瞧一瞧的,他虽常拍了桌子骂商人满身铜臭味儿,说些万般皆下品的话,可心底却实是羡慕那些个富户,许员外的儿子也是个秀才,通身的气派却同他们一丝都不像,拿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再添上一段书香,泺水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眼睛盼穿了要与他家结亲。
夫妻两个来时便想好了,能刮些就刮上些,此时一看这富贵景象再迈不了腿儿,那帐房里头别是拿银子铺的地罢。
昊哥儿一见着桌上的热菜先按捺不住,欢叫一声跳上椅子,抬手就抓了半边鸡,送到嘴边啃起来,秀娘见怪不怪,抱了蓉姐儿坐在边上喝茶:“二姐来得晚了,这菜都是现做,还有去外头买来的,若赶早些,倒能跟我们一处用。”
槿娘哪里还顾着答她,两只烧鸡的腿一只给了儿子,一只给了丈夫,她自家撕了只翅膀,嘴里嚼了肉话也说的客气些:“咱们一早趁了船来,河上封冻这才晚些。”
昊哥儿早就饿得很了,咬下一块大肉嚼吃,这烧鸡再嫩,这一块厚肉下去哪里能咽进,越嚼越木,肉在喉咙口就是咽不下,干呕两声差点吐出来。
丫头赶紧上了盏蜜水,昊哥儿一口喝尽了又咬起来,他一早上从出门就吃了一块菜饼儿,连肉渣都没有,肚里饿得心都慌,刚才吃了满肚儿的点心,俱是甜口的,此时再吃这些咸的,舌头上鲜得很,一口接一口啃个不住。
秀娘听见这样说,晓得夜里必是不肯走的,看了杏叶一眼示意她到后头去收拾厢房,杏叶晓得宅中事物秀娘是交给玉娘打理的,到后头问一声:“总不好叫他们住在主院里罢。”
只有住在蓉姐儿院里了,外头厅堂帐房俱住不得人,下人房还挤得满当当的,便只有蓉姐儿院子还空着,既是玉娘理着里头的事,杏叶便先来问问她。
玉娘在沈家住了这些时日,潘婆子又是个唠叨的,听她跟丽娘两个说王家那些亲戚便知道这是些甚样的人,眉毛一皱,既上了门来自然不能赶客,想一回道:“安排要厢房里头罢。”
回去就吩咐银叶绿芽两个看守好了蓉姐儿的屋子,白日也只把门儿关起来:“若是二姑奶奶有个甚话说,你们只装聋作哑,我另派个丫头给他们端茶打水,这屋里离不得人。”
银叶绿芽应下了,又去安排铺盖,到汪家三人吃得肚儿圆,秀娘便引了他们往小院里去,槿娘一听说是蓉姐儿的屋子,啧了两声:“多大的女娃儿便住这样一间院儿,是个哥儿还差不离。”
秀娘只作不闻,蓉姐儿却斜了眼睛虎住脸看她,叫秀娘瞪上一眼,不许她在人前失礼,蓉姐儿垂了脸噘了嘴儿,玉娘捏捏她的小手,一路往前去,送进厢房,叫丫头打了水来给他们抹脸。
槿娘头一回受着丫头侍候,舒舒服服坐了,接了热毛巾烫一烫手,又抹一回脸,待秀娘带了蓉姐儿回去,长出一口气儿:“这才是好日子呢。”
“待我当了举人老爷,这些个要多少有多少。”他也适适意意叹一口气出来,脱了鞋子解了方巾,把腿往桌上一搁:“待到饭桌上我且问一问,叫你弟弟资我些进学的费用。”
槿娘难得在丈夫面前有这样的脸,哼笑一声:“早说了同我来不吃亏,且住个十日八日的,总之这一个院儿关了门只有咱们三个,待我去正屋里瞧瞧,给置了些甚个好东西。”
秀娘回屋也不理库了,只吩咐把库房门锁好了,这汪文清说是读书人,也不知怎的生这一付脾气,摆架子的时候说傲骨,这等贴着脸上门的事儿倒做得出来。
玉娘回了事儿沉吟一番:“若不然,我住到姐儿屋子里去打个地铺,倘若摸门进去,我怕两个丫头镇不住呢。”
玉娘名头上是沈家的亲戚,还姓着一个沈家,汪文清若是那等要脸的,住上一二日见着院中还有寡妇就该带人回去,秀娘听见抚掌道:“这倒好,叫银叶绿芽两个莫要离了你身边。”
当天夜里吃饭秀娘便拉了玉娘落坐,槿娘觉出不对来,回了屋便把派过来的小丫头一通问:“那个屋子不是蓉姐儿的,怎的叫她住在里头。”
小丫头来时便得过吩咐:“那是咱们太太的娘家亲戚,做了姐儿的养娘呢。”既是亲戚便是相帮也只能算是雇佣,签不得契儿,有了亲戚的名份,便不是槿娘好说嘴的,她只好又问一声:“怎的瞧着像是在守孝的。”
小丫头摇了头推说不知,槿娘只好回去啐上一口:“晓得咱们要常住,便把个寡妇安排在院子里,好黑的心。”
王大郎那事儿并不曾闹将出来,桂娘常上沈家门去倒知道有玉娘这么个人,槿娘哪里知道,只以为是秀娘富贵了就摆这样的花枪,丈夫又去跟弟弟吃酒了,到得夜里回来,汪文清冲她伸了一个指头:“小舅子倒是个爽快的,一气儿便给了十两。”
槿娘不听还好,一听气得拍桌:“他这份家私,竟就给你十两!”十两在泺水好过得一整年了,槿娘却还不足,气得在屋里转圈儿,抬头看看屋子家具,咬咬唇儿:“四郎这般家业,哪个瞧了不动火的,咱们且多住些日子,叫他跟昊哥儿亲近亲近。”
汪文清一听险些失手把茶盅盖儿跌到地下,他晓得槿娘的意思,却破口大骂:“丧门的东西,我汪家几代单传只有昊哥儿这一个儿子,你那想头赶紧掐了,到祖宗面前我却不能做这个罪人。”
槿娘一门心思为着夫家,吃了一这句叉腰回嘴:“姐妹里头便只有我生养了儿子,大姐天高皇帝远,咱们若不赶个先,若叫她知道了回来相争怎办。姓个王又怎的,那些个过了继捧完盆摔了碗的,还不是又改回姓来。”
她摸摸自家肚皮:“甚叫只一个儿子,咱们难道生不出来?”
汪文清听见她前头那一大篇还欲再骂,过后听见还能再生一个出来,倒不言语了,儿子总能再有,可这过继的事儿却是过了村儿没这店了,两下里手掌一碰:“你且去弟妹那儿探探口风,待明儿我去四郎那儿也一道吹吹风,这事儿男人作了主,妇人家再没甚好说道的。”
两个关了门做起春秋梦来,全叫小丫头听了去,夜里急急报给玉娘知道,玉娘哪里遇上过这事儿,所幸院门儿并没关,叫个小丫头正院一瞧,早就吹落了灯睡下了,她急得夜里翻来翻去睡不好。
男人家薄性寡义,还不如妇人铁齿,若真叫吹动了,往后秀娘同蓉姐儿的日子要怎生过,银叶绿芽两个陪在边上,一个从褥子上爬起来啐一口:“真是脸大,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家。”
玉娘叹一口气,女儿苦,男人却偏能行走天下,她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晓得他们重利之外还重子,把眉头一皱,想着院里有赎身出去的姐儿还能怀得上孩子,盖上被儿只等天亮便去告诉秀娘,也好叫她心中有底,等槿娘提起来别懵了才好。
玉娘挂心一夜,窗子外头刚刚透了一丝光,她便起来往正院里去,秀娘醒得也早,蓉姐儿也不是小娃娃了,这一年不曾睡得一张床,夜里把她惊醒好几回,男人孩子睡得香,她却觉得觉少了,听见外头细细碎碎有说话的声儿,出来一瞧见玉娘正等在廊下。
三九天儿里她披了人斗篷,鼻子脸颊冻得通红,一见她便拉了她的袖子,凑到耳边把昨天丫头报上来的话捡要紧的报给秀娘。
秀娘不听则罢,一听连面皮都涨起来,吸了两口冷气才把这一腔怒火压了下去,她冲玉娘点点头:“难为着你。”眉头皱紧了又松开,叹一口气:“我知道了,你且回去,昨儿咱们怎么商量的还是怎么待他们。”
总不能在年前撕破脸皮,想要过继,也不想想王老爷同不同意,王家这几个姑子,真个是嫁了人便把自家当外人了,有事回来指指谪谪,无事还要搅出事来,她咬咬唇儿,转身回屋。
蓉姐儿已经醒了,眯了眼缝儿看,细声细气叫了一声:“娘呀。”秀娘脱了外罩的锦袄,坐在床边摸摸女儿的头发,她才到外头去过,蓉姐儿身上热烘烘,叫她冷手一激整个头都缩到被子里头,叽叽咯咯的笑起来,秀娘也跟了笑,便是为着女儿,也断不能如了他们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