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不成想李夫人气性这样大,硬要把这事闹出来叫平家难堪,她劝了几句没劝住,还被李夫人教训两句:“你怕甚,咱们气,自有那咱们更气的,敢到老虎头上拔毛,且叫她瞧瞧是个什么下场。”
秀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是想把事儿瞒了便罢,没想闹大,王家跟李家又怎么好比,略坐一会,到下学的时候把蓉姐儿一道接回家去,一路上都沉着脸蹙着眉头。
蓉姐儿坐在秀娘身边睨了她的脸色不敢开口,心里又奇怪她怎么就生气了,难不成晓得她偷偷带了冻年糕到学里来,先生在上头上课,她在后头就了火盆烤串年糕,镇纸那么大的一块,洒上白糖又甜又糯。
蓉姐儿乖乖不说话,秀娘也没精神理她,回去便差了小厮到茶叶铺子里头把王四郎寻回来,王四郎呼着白气进门,在炭盆上烘烘手:“甚事这么急着叫我家来。”
“我且问过李夫人了,那平家老三是房里养的,那个平四是个结巴!”秀娘不等王四郎说话又赶紧加了两句:“平老爷再遇着你,可不能再把事儿往这上头提。”
她且知道,这些个吃了几杯就没了道理,脸也红了耳也热了,便撒起疯来好歹都顾不得,若叫人蹿夺着交衫割衫换下信物来,可不误了蓉姐儿一生。
王四郎一听说平四是个结巴便气的涨红了面皮,平老爷说的时候含含糊糊,并不十分作真,他还只当平家十分里有了五六分意思,因着没十分作准才没把话说实了。哪里想到是这么回事,若真个想结亲怎不明说了做这混沌样子莫不是存了欺负人的心。
想是先把话漏出来等王家有意自会亲近,届时两家走动多了,外头传上一二句的话,家里清清白白的姐儿被当成已经定了亲,不是那意也成了那事。
秀娘捂了心口后怕:“好险没算计了咱们女儿去,这可怎么好,我同李夫人一说,她怎么也不肯干休,为着她那女儿也叫人看了去,这要是闹出来,带累咱家可怎办?”
谁知王四郎一听这话竟冷笑一声:“既是李家肯出头,咱们倒不必急在这一时,平家说这话只我同他两个人,只推没听懂,我也没接话茬,他既存了这个心,显见得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想着算计了我吃这哑巴亏。阎王打架,咱们躲一边儿瞧热闹就是。”
这却是王四郎自家把自家高看了,平家根本没这个想头,平老爷度着自家家大业广,那些个小户再没有不来巴结的,若要结亲,莫说儿子是个结巴,便真个是少了腿又怎的,照样有人八抬大轿送上门来。
只因着平夫人是个挑剔的,这么些个小娘子,她个个俱都瞧不上眼儿,只蓉姐儿打过几回照面,知道王老爷是县丞,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家里人口简单,又新添了个弟弟,不是那没子嗣的,一条条的算下来,再没有比蓉姐儿更衬头的小娘子了。
李家原也是又门好亲可悦姐儿早早定了人家,李夫人底下再没有嫡出的女儿,别房的那些个李家姑娘,李夫人自家都瞧不上,更别说平家了,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蓉姐儿身上。
王家恼了,平家也不乐,原只当自家一透话,王家便没有不允的道理,不成想王四郎只作听不懂,竟没立时换了信物,还有几分回拒的意思,回来平夫人便问平老爷:“你可说清楚了是四儿!”
“怎的没说,王四郎若真是个蠢人,还能从泥里挣出来攒下这些家业。”平老爷不耐烦,回了一句又道:“他家不愿便罢了,原也是个白身,三儿要是配个官子女,四儿怎么也不能讨个商户,万幸我没明着说,还不把这脸都丢尽了。”
平夫人一听这话更不乐意,若是庶出的平三,那王家不肯倒也有了因由的,可既挑明了是四儿,正经养活的哥儿,王家还有什么不愿不满的。
平五奉了一盏茶给平夫人,她已是十二三岁年纪,娉娉婷婷袅袅而来,面上带笑,见平夫人脸色不好,笑晏晏的把茶端过去:“娘,用茶吧,这还是上回子王家蓉姐儿送来的,说是她家里炒的白茶,你觉轻,喝这个最好。”
平夫人不听则罢,一听立起眉毛来:“赶紧把她家包的茶叶都扔出去!”光骂这一句还不足,立起来转了两圈:“不看看自家是甚个模样,不过皮子光鲜,也是才镀的金,里头不过是个不值当的铜芯子,竟还嫌弃你哥哥来了!”
王家的姐儿还是平夫人跟丈夫提起来的,满以为是一门易得的亲,谁知叫人甩了一巴掌,她气愤不过又怪起女儿来:“你也道王家不是有规矩的人家了,小门小户,怎的,还巴望了想当状元夫人不成!”
平五立在一旁不则声,等平夫人出了这一口气儿,才道:“她原也配不上四哥哥的,不过商户人家,等几个兄长都当了官儿,有这样一个嫂嫂却不是下脸,娘宽了心罢。”
“若不是你哥哥瞧中了,我怎么会起这个心思,原想着她别样不差,说不得认了罢,她家还不愿意了!”平夫人心里原就存了疙瘩,儿子自个儿瞧中的,想着把他生成结巴,说不得依了这一回,竟叫人扇回来。
平夫人话音才落,平五脸上色变:“哥哥甚个时候瞧见过她了?”
平夫人还不在意:“可不就是荷花会那一日,她可是穿了件桃红衫子的?你哥哥远远瞧见,一眼就相中了,合该是桩好缘份,偏作这个怪。”
平五怔在当场,一霎时便脸色煞白,抖了唇儿泪珠儿滚滚往下落,平夫人吃了一惊,刚要问就听平五跺了脚:“娘怎好做这事,若叫别个知道,女儿的脸往哪儿搁!再没有妹妹请了客来,哥哥在墙边挑人的!”说着抽出帕子捂了脸,背转身子往自个院子里去。
一路走一路都止不住泪,点雪跟在后头回了院子,平五伏在床上便哭,怪不得她才提个话头,娘便一力支持她办了这个荷花会,还定要她把蓉姐儿并何家姐妹都请了来。
原不是作脸叫她请东道,只为着让哥哥相看小娘子,这个哥哥有些结巴,平日里甚少说话,因着开口不便,每每到了相看那一回,女家便不再肯了。
他受的挫多了,越发不再开口,沉默寡言,私下里爹娘怎么发愁她都知道,可却不该拿她的名声当筏子,叫人知道了,她往后可怎么再这些小娘子里交际。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夫人知道这事哪有善了的,她打听清楚都有哪家的姑娘在,先把那私交好的何家夫人叫了来,两个一说,何夫人当即就甩了脸子:“呸!恁般下作,好意思说自个儿官家出身,哪个不晓得她家不过捐个官,把咱们当成萝卜白菜挑呢!”
李夫人跟何夫人只说平家看中了蓉姐儿要给平三当媳妇,何夫人嘴皮一扯,冷哧一声:“她倒脸大,一个房里养的,还想跟正经姐儿议亲,也不怕打下一道雷来劈死了她。”
两家夫人各自有相熟的官太太,妆了十分委屈的模样把苦一诉,这些个妇人闲在家中最爱听是非长短的,隐去了姓名把事儿影影绰绰的一说,先拿说亲一事勾得兴起,再说到怎样瞧中,那几个夫人太太更是听得有味,听见荷花会三个字,脸色俱都变了。
便是没亲女儿,也有庶出女儿在,平家请商户只请了嫡出的小娘子,那官家的却是一道都亲了去,算一算哪家都没幸免,这事儿不好宣扬,可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等平夫人觉得自家门前车马冷落,也不再有官太太招了她去说话,递出去的帖子回回都叫拒了回来,这才疑心事儿叫人泄出去了。
平五在自己屋里歇了一旬日不曾去读书,等她收拾好了再去学里,几个女孩儿都不肯同她说话,便是李家的丫头也十二分的怠慢,蓉姐儿跟何家姐妹两个,瞧也不瞧她一眼,悦姐儿看了她便冷笑,等她走过去想同悦姐儿说话,只听见她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不要脸!”
平五当天回去便不肯再来学里,饭盒子怎么端上去的怎么收下来,没几日身条就比原来还细瘦了,不论平夫人怎么劝,只是垂泪,拿帕子盖了脸不见人:“娘亲误我!我是再没有人见人了!”
儿子说亲不成,女儿又在房里寻死觅活,平夫人捂了头说是犯了头风,平四叫平老爷叫过去狠骂一通,过后人便更沉默了,回到屋里想着绿叶里瞧见的那一抹桃红色,把画的桃花翻出来,扯成烂条扔进火盆里,就此作罢。
平五却没这样容易好,原来那些有意说亲的,俱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齐没了声响,平夫人捏了鼻子咽下苦果,还叫丈夫越发待见起庶出的儿子平二平三,跟还未长成的女儿平六,她这回却是真的一口气咽不下,躺倒在床上,真个拿帕子绑了额,害起头风来。
蓉姐儿自家倒不觉得隔了园子瞧一眼便是大罪过了,她也不是那从没出过街的小娘子,只瞧着何家姐妹跟悦姐儿都气愤的很,悦姐儿还头一回说:“我表哥说,要揍那小子呢!”这却是私下里说的,何家的那个妹妹说起来都红了眼圈,只晓得抹泪了。
悦姐儿因着跟蓉姐儿上过一回街,算是开了眼界的,却到底还是气,这几个家里大人都不曾在她们面前说过,话还是悦姐儿传出来的,她说之前,蓉姐都不知自个儿叫人提了亲。
悦姐儿骂了一回又悄声问:“你真没瞧见有人在墙根边?”
蓉姐儿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起有过这个人,把头一摇:“真没瞧见,隔得这样远,能瞧见什么?”她回去还把这话告诉秀娘,秀娘家里瞒得风雨不透的,不意叫李家人漏了出来,她一噎,
见女儿根本没拿这当一回子事,也不晓得如今她在外头也有些名声,想要说两句又怕把个实心眼的丫头说得开了窍,生生忍住了,捏捏她的鼻子:“傻妞,可不许再说了,往后你见了平五,只作不知,大方着些。”
“本来就没事嘛。”她嘴里应了,回去还一般模样,她还是不讨厌平五,这回也没她什么事儿,可一边是三个人,一边是一个,蓉姐儿自然不会跟三个闹翻了。
她不敢跟秀娘说,单只同玉娘说小话:“我理了她,别个还当我爱嫁她哥哥了。”
这话自然又落到了秀娘耳朵里,她又气又是笑,夜里便跟丈夫叹:“白长了个子,不长心眼,这可怎么好,跟个傻大姐似的,一点都不知道羞!”
王四郎这回却是发了狠:“咱家的女儿不在这儿说亲,等明年开了春,咱们往金陵去!”平家这样欺负人不过看着他家底薄,等他把茶园茶铺再多开几个,哪个还敢看轻了他,等真的捐了官,蓉姐儿便是嫁那五品人家,也不算得高攀。不独女儿,便是茂哥,往后说起来亲来也是官家的小娘子!
王四郎存了这个心思,更是脚不沾地的忙,去岁的茶株今年已经养了回来,问明了明年又好产千斤茶叶,他在泺水江州都收得茶叶,进来的茶叶全都贩到九江金陵,再从下关浦口清江出去,茶越贩越远,利越滚越多。
看着刚学会抬头的茂哥儿,凑过去叫他啃了一脸口水:“晚着些才好呢,非给她寻门好亲,我的姑娘就是状元郎也没甚个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