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一惊,这对娃儿生下来时王家身上还是热孝,不能去洗三添盆,只托了相熟的夫人一并带了去。
只听说洗三礼时倒是见着两个娃娃,一个白胖壮实,一个细瘦弱小,连哭起来的声儿都不一
样,添盆的水浇到身上,那瘦小的,就只哼哼了两声,添盆的人连吉祥话都说少了两句,扯了句“灵秀”便由着养娘裹起来抱进去,只留下那个白壮的,叫宾客抱了抱。
秀娘回来还为着宁姐儿一叹,想不到这个妾竟是个好命的,头一胎便儿女双全,又是吴少爷将近三十才得的两个孩儿,便是他不摆在心上,还有吴夫人在呢,等两年宁姐儿嫁进去,便是庶子庶女也都成了吴夫人心尖尖上的一对宝贝儿了。
“凭的命苦,若是独个儿,便是男娃也罢了,儿女双全,是怎么个福气。”前头那个妾是正经摆过席面的,往后还要进族谱,肚皮争气便罢,头胎就有两个,待得正妻进门,有两个娃儿挡在前头,再生下孩子来,且有得磨。
吴少爷再不待见那妾,也得看孩子一面,才生下来是个肉团子,往后会走路会叫爹,再等开了蒙读书,一样样都比在正室子后头。
若是正妻头一个是儿子便罢了,若再是个女儿,等庶子能成家生孙辈,嫡子还在议亲,一件落了后,便件件都赶不到前头去了。
“我怎的不知?”蓉姐儿如今是正经的外甥媳妇儿,她这话很问得着,巧儿面有难色,挨过去低了声:“这事儿不好多说,便是咱们也不敢探听呢。”
这孩子养了快要一年,眼看着就要周岁,吴夫人还兴头头的想请了鸡鸣寺的大师傅给算个姓名,借一借高僧的福气,家里只先给起了小名,男孩儿叫长隆,女孩儿叫兴姐儿。
长隆从养下来便弱,到这时候还没起正经大名,就是怕小娃儿早早有了名儿养不住,若是那讲究些的人家,还有养到蒙再给起名字的。
这两个孩子,女娃儿是早早就抱到吴夫人那儿养着了,就住在西厢房里头,配了丫头养娘,吃穿用度俱在吴夫人眼皮底下看着。
男娃儿却因着生下来就体弱,反倒留下来养在亲娘身边,那个妾把他看的眼睛珠子也似,儿子生下来弱,她也曾忧心过,红了眼圈儿怕他养不活,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还悄悄请了奶妈子到外头姑子那儿请了道符来,给隆哥儿缝到贴身小衣裳里。
她是一片慈母心,那奶妈子却道:“姨奶奶,这才是福份呢,把个姐儿送到老太太那儿,先勾住了老太太的心,哥儿留在自家身边养,往后才能跟你亲近,便是后头正房进来,你也踩了她一头了。”
这个丫头能挑出来给吴家开枝散叶,自然是个老实本份的,可当年看着本份老实,人却又哪里经得起这一回回的抬举。
先是因她得了孕抬成了姨娘,过了几个月恃孕生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得脸,可着劲的给东西补身子,她分娩那日,女儿是头一个出来的,稳婆一说是个姐儿,她差点儿昏过去,便是她也知道,全看这一胎了,往后少爷是再不会来瞧一眼的。
可谁知道肚皮里头竟还有一个,听见是个哥儿,一屋子的丫头婆子连声儿都热了,欢喜喜往外头报信,她力竭昏睡,心里还想着,这一回这个姨奶奶的位子才算是坐稳了。
一双儿女睡在悠车里,女儿看着肥,儿子却小猫儿似的弱,连哭都不响亮,可她这一颗心全扑在儿子身上,日日抱着不离手,只哼哼一声,便立时抱起来,恨不得贴着肉带进带出。
她自家身上这些奶水全供了儿子,女儿倒是一口亲娘的奶都不曾吃,全吃了奶娘的,老话儿说的好,吃谁的奶同谁亲近,两个比下来,自是儿子更要紧。
眼睛珠子都恨不得缝在儿子身上,哪知道越是这么,他身子就越不如姐姐,奶水也吃不足,睡起来也不安稳。一顿吃不足,睡梦里便哭起来,肚皮饿了要奶吃,一院子都随了他,他睡时,整个院落半点声儿都无,他醒了,自奶妈子到守炉子看水的丫头,个个都忙乱起来。
若有正室在,便是个哥儿也不会宠的这样过,便是为着没正室,院里少了定海神针,虾兵蟹将个个都翻起浪来。
这个男娃越发显得金贵,连个扫院子的都上门巴结,一口一个姨奶奶的叫着,明里暗里给讨好行方便的,便是吴夫人,得了孙辈自然高兴,孙子住在那院里,自然事事都优先起来。
红螺碳也往那院儿送,好锦缎也往那院儿送,日日牛乳子新鲤鱼不断,冬日里也是如此,说着是全为了孙子,瞧在别个眼里,可不就是姨奶奶母凭子贵。
倒是吴少爷,两个娃娃生下来,他瞧过一回,眉头皱得死紧,吴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可事儿做都做了,这时候还能不认,只作不知,还拉了他抱一回孩子,吴少爷一摆手:“我这力道,别捏死了罢。”
“说的甚个混话,那是你儿子!”吴夫人骂他一句,赶紧接了抱过来,又是拍又是哄,吴少爷脸上讪讪:“这么个弱鸡崽儿似的,能养的活。”
连哭都没力气,他是心中所想,吴夫人捶他一下,差点儿拿鸡毛掸子出来抽儿子,再不把孩子抱给他看,只他回来了,说说孩子今儿吃了多少奶,姐儿还会睁眼看人了,认得出奶奶来。
有吴夫人在那儿,吴少爷便是请安也能见着孩子,甫一听说真的没了,还一怔,过了半晌才这
叹口气,他再不上心,总见过两回,小东西呜哩呜哩只会哭,一时尿一时饿,抱到眼前烦的很,却是自家儿子,知道他病着,请了大夫,又问医问药。听见没了,迈脚去那院里。
那个妾总有一年多不曾照过面,哭的昏死,倒在地上,掐了人中醒转过来,两只手又紧紧抱着儿子贴着脸哭,吴少爷已是认不出她来,见她哭得这样,亲娘又陪着抹泪,上去拍了吴夫人的肩:“娘,好好发送了便是。”
没满周的娃儿去了算是走了讨债鬼,好些人人家给具棺木,还有的只拿草席子裹一裹便罢,如今这般大操大办,给个没满周岁的小娃儿办丧事,念经超度还有人给守灵却是少见,连那请来念经的和尚都奇。
儿子一死,那个妾的天都塌了,后半辈子没了指望,那些个下人原来巴结她时是一张脸,如今又是另一张脸,院子里四处起了流言,说是她本没那样大的福气,得着个儿子很该惜福,这个孩子就是叫她自个儿生生折腾没的。
早夭这样的事自然比着正经丧事来办,请了阴阳先生算定了下葬的日子,定在十日后,那个妾滴水不进,抱了儿子的小棺木哭,嗓子都哭出血来。
吴少爷倒同亲娘说:“等办完了,放她出去外嫁就是,陪份厚些的妆奁。”
这话传出去,便成了吴家要赶她走,最得意的便是前头柳氏留下来的丫头,这一年多,她光占了通房丫头的名分,再没一次挨着过吴少爷的身子,看着对门那个模样,连自个儿身边的丫头都去奉承,心里恨恨,哪一日没咒上个十回八回。
吴家没亏待了她,可她眼睛见着的那头譬如鲜花着锦,她自家这里却冷冷清清,心里哪里咽得下,若说先来后到,她才是正经夫人给的。
涂脂抹粉的往她房门口过,话里话外跟倒醋似的透着酸,那个妾,脑袋发懵一时回转不过来,夜里绞了罗带上吊,绳子一挂上脖子,凳子倒地叫人给救了回来。
死活便不肯走,还求吴夫人把姐儿抱回来,说是她的命根子,这辈子便只看着女儿过活了,吴夫人哪里能肯,已是养死了一个,难道她当娘的还会不精心,这一个更不能放在她这里养,这个妾头都磕破了,吴夫人看她一眼:“既是这样,你到家庙里头,给长隆念经吧。”
那妾哭得一脸泪痕,抬头怔怔看着吴夫人,柳氏留下的通房银红在屋外头听见,正要缩了身子回去,便叫吴夫人叫住:“你也陪了她一道,若肯发嫁,一并把你们嫁出去,当个通房,有甚个好守的。”她这一句话,那个丫头立时进奔进来磕头。
她也瞧明白了,便是新奶奶不进门,她也挨不得身,好在不必回柳家,放出去的通房,却不比丫头嫁得好,她一肯,那个妾倒眼巴巴的瞧着,把心一横:“我去庙里,给哥儿祈福。”
等银红得了金银头面,打包衣裳箱子了,还特特去嘲讽一句:“你还当如今是那时候,你那颗龙蛋没了,新奶奶进门,这个院里可还有你站的地方,听我一句劝,都是卖身当奴的,有甚个高低贵贱,你还凭着姐儿翻过天去?”
吴少爷待那没进门的新奶奶是真个上了心的,家里谁不知道,原是她有儿子,如今没了,很该谋了退路,出去还能当那小户人家的正头娘子。
银红果真嫁了,由着吴夫人请了媒人来,说定了媒,从媒人家里发嫁出去,傍家是个三十多岁死了老婆的酱店掌柜,银红嫁过去,立时就掌了钥匙,带了礼回来谢吴夫人,刘嬷嬷还叹:“不意她竟得了着好。”
从前执意不跟了柳氏去,是想留在吴家挣个前程,眼看着往上无望,便又掉转过头去外嫁,也算是识实务了。这回子来带了一瓶自家造的酱,除开给吴夫人的礼,也去看了绿翘。
她自家过得好了,便不免说两句早知道的话:“放着大好前程不出来,你生养过的又如何,还不如好好嫁了,外头哪个嫌你不成。”
便是门子里出来的,嫁了当妾当五房六房也多的是,原来叫吴少爷包下的窈娘,不也拿了文书当了哪一家的四姨奶奶了,眼睛巴的都是钱财,哪一个真情热意,她嘴上说了两句,得意洋洋的留下两包糕,又扭了腰走了。
孩子既没了,也不必养活那些个奶妈子丫头子,还是那个奶娘,走的时候刮走许多小东西,叫丫头捅破了,两个撕打成一团,丫头便咬着她求了一道符,是她把哥儿催死了。
闹得不可开交,要扭着这两个去见官,吴夫人急忙忙把妾送到痷堂里去,院子里这才清净下来。巧儿惠儿两个一路走一路说,蓉姐儿咬了唇,心里也说不上是甚个滋味儿。
坐在车里还同甘露叹一回:“你说,若表哥早知道往后要娶宁姐儿,还会不会纳妾?”连柳氏都嫁了,带着原来的嫁妆同吴家赔补的银金,风风光光嫁了那个丧妻的秀才,一进门便怀上了,柳家为着气吴家,恨不能嚷得人尽皆知。
“千金难买早知道,天下的事哪有定论,若个个都早知道如何如何,连菩萨都不必拜了。”甘露戏言一句,跟兰针两个还叹:“这回倒好,陈家姐儿也算有盼头了。”
蓉姐儿长出一口气,抱了那个放着地契的匣子:“别样事儿不知道,这一桩我却是知道,抱了这匣子进门,又得热闹好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