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这样厚,隔了窗洞只见外边一片莹白世界,大白窝在房里怎么也不肯出去,蓉姐儿则窝在被里不肯起来,散了满把头发,铺在大红彩绣石榴的枕头上,耳朵也捂住,只留鼻子在外头。
铺了一床一枕的红,衬她一张雪白小脸,大白也钻到被窝里头去,露了半截白毛尾巴,人跟猫都窝在厚被褥里头猫冬,凭徐礼怎么骗都不肯起。
“冷呢。”屋子里烧炭暖起来了,她还撒了娇不肯起,徐老太太那里免了请安,各房在屋子里头用饭,徐礼在书院中早起习惯了,早早起来披了斗蓬在院里走了一圈,捏了个雪团子回来托给蓉姐儿看。
“我不碰,冷。”越说越往被子里头缩,大白眼睛都不张一下,占了徐礼睡的那一边,白毛脸枕着蓉姐儿的头发,徐礼去抬它的爪子捏肉垫,它也只眯了眼睛,咕噜几下,叫惹得急了懒洋洋喵呜一,把爪子伸回来又睡。
“才刚答应了烤肉吃的,下边送来的獐子狍子,我叫陈婶子料理了,在石亭子里头烧上炉子,用大屏风围住,再不冷的。”徐礼挨过去骗她,蓉姐儿又往里头缩一缩,这回只露个额头,徐礼怕她闷着,掀开点让她透气,吩咐甘露把地龙烧起来。
甘露看见了就笑:“姑爷哪里知道,我们奶奶再不是怕冷,她这是贪觉呢。”好容易不必早起请安,天热时还好,天一冷下来,早上起来请安,外头天都是暗的,早早就把斗蓬裹起来,立在老太太院里的暖阁里等着。
一屋子女眷早起都少言寡语,个个对面了蹲个礼,握了茶杯围着炉子等老太太起床梳洗,谱摆的这样大,倒跟上朝似的,男人有男人的朝堂,女人有女人的。
蓉姐儿打小是个小火炉子,长大了还是热,大冬天用汤婆子便能过一夜,再不必烧炭,还嫌那个燥得很,屋子里头地龙都少烧,摸她的手暖和的很,可这样早出去,还是叫甘露兰针两个把她密密裹了,就怕着了风寒。
蓉姐儿听见闭了眼儿从被子里露出头,甘露退出去,徐礼捡了衣裳:“起来了,咱们吃酒吃肉,你不是想着烤肉么?”
她团了被子凑过去枕在徐礼腿上,拿脸磨他的腿:“我腰酸。”徐礼红了耳朵,昨儿是折腾着她,搂在怀里就没够,两只脚儿抬起来弄,可不是腰酸了,手伸进被窝里揉一会儿,蓉姐儿舒服的哼两声,悄声道:“你这么急着,是不是要吃烤腰子?”
她长在市井,打开门就是临河菜市,知道羊腰子不是真腰子,撒了胡椒磨的粉儿,又香又麻,吃着停不了口。
徐礼叫她这一句呛着,两只手搔她的脚底心,闹腾了一会儿,地龙也烧得暖了,蓉姐儿懒洋洋挂在徐礼身上,抬手让他给穿衣裳。
等她真个踩着软毯起来,都快摆晌午饭了,头发也不挽那重的,只盘起来,插一朵堆纱红花,只穿着纱衣在泥金小桌上头用了半碗粥。
她有了精神便折腾起烤肉来,吩咐银叶拿酱汁子把肉条腌过,嫌光吃鹿肉没意思,还叫厨房腌了口条来,片好的猪头肉,收拾干净的鸡鸭鱼俱都盛在碟子里端上来,还有热菜烧鹿筋卤猪耳,蓉姐儿忽的想吃春饼,叫厨房摊了细面皮的薄饼儿来,等肉烤好了,卷起来吃。
小小一个亭子摆的满当当,四面俱叫大屏风挡起来,把个石亭子遮的严严的,半丝风儿也透不进来,蓉姐儿从头罩到脚,身上穿了厚袄,脚下蹬了羊皮靴子,头上还戴了雪帽,两只手伸在暖手筒里。
点了两个火炉子,又摆出烤叉火炉,解了大毛衣裳坐在小杌子上,黄铜吊子盛了酒架在碳上,滚热了倾一杯吃,吃烧肉配了金华酒,蓉姐儿不敢再贪杯,吃了两盅儿,撕了肉吃,野兔儿腿烤得脆焦里嫩,肉汁儿滴在薄饼上,徐礼拿了小刀割给她,她一气儿吃了三张。
外头雪渐渐停了,风一住,这些积雪冰棱看着便似糖霜,蓉姐儿吃的肚儿圆,连大白都叫她抱出来,围着炉子喂它鱼肉吃,大白吃的不住伸舌头,一整条烤鲟鱼,大半是它吃了。
下边丫头下人也分着吃,大厨房送来的菜倒有一半不曾吃,也都散下去分了,不一时几房都晓得这里烤肉吃,爱姐儿那儿的丫头榴宝还来要:“我们姐儿馋呢,说三嫂子不曾想着她,正闹性子呢。”
“哪里是没想着她,这东西不易克化,怕她吃了积食。”话是这么说还是叫拎了一盒子卷饼过去,既二房有了,各房也都分送些,得了吃的又有回礼,各房的酒食,新造的糕,连张氏都送了一道木樨银鱼来。
好容易闲一回,宋氏那里的丫头双燕又来了,送回礼不算,又问蓉姐儿:“咱们太太问三少奶奶,团圆饭的食单子可列好了,等紧赶着办食材去。”
蓉姐儿笑一笑:“告诉你们奶奶,预备二十条新鲜鳝鱼,养在净水里就是。”个房都要出菜,蓉姐儿揽下了面点,大菜上过,还得有道主食落肚,甚个鸡鸭鱼肉俱都做不出新意来,不如做个爽口面食。
秀娘靠了卖面养活母女两个,这手艺蓉姐儿学了十足十,只不常做,徐礼还不曾尝过,听见她说要鳝鱼待双燕走了才道:“你是要烧鳝段儿?祖母祖父牙口可都不好。”
他说的委婉,实是这东西上不得台面,便是她做得再好,奉上去也要吃人笑话,蓉姐儿眨眨眼睛:“我知道,不叫他们嚼。”大白轻巧巧跳上来,舔蓉姐儿的手,她摸了大白脑袋,把碗子里的鱼肚子剔了刺给它吃。
吃这一回鹿肉,叫张氏说一句太奢,却没谁拿她的话当真,便是她往老太太那里说了,各房里也有吃涮锅子的,整治个鹿肉并不过份。
不说小院里吃这回鹿肉惹出些话影来,蓉姐儿亲自捡了菜叶子腌酸菜,摆在殴儿里头压上大石,闷得几日切出来下面,酸味儿足菜梗儿爽脆,徐礼直倒这个配着肉卤子拌饭吃,还待要切,叫蓉姐儿拍了手:“这得留到年三十。”
到腊月二十九这日,府里各处都预备停当,自门口点了一溜朱红大高照灯笼,用的俱是羊油蜡烛,又亮又不易叫风吹了,笼上红纱,沿着白石道进来,金舞银蛇似的,到三十这天,彻夜不熄,连着灯笼都一并守岁。
门神早早换过,对联是各房子弟写了,徐家这七进的宅子,光是门联就要百来幅,大门仪门厅堂暖阁抱厦,处处都不少不得,徐礼包了三房的,写的手都不曾停过,正房那里还有皇帝赐下来福字,贴在正堂中间。
蓉姐儿头回过官家新年,原来在家不过一家子聚着,吃酒菜守岁,逗逗弟弟说说闲话,过了夜便去睡,再不曾想到徐家过年竟这样烦累。
“下元冬至还不曾有这新年一半儿吃力。”她大清早起来,一家子都在正堂按辈份排了进宗祠行礼,蓉姐儿还是新嫁之后三月来过,敬茶拜酒,由着徐老太爷在族谱上写上她的名字,自此才算是正经的徐家媳妇,这回来却又不一样。
祠堂在单独一个院落,黑漆大门,里头开面五间,挂着徐氏宗祠的匾额,种的松柏有柱子那样粗,金陵城里还有个笑话,看谁家是真贵,不须去看房子门脸儿,只看祠堂里头的树有多粗,徐家富贵是富贵了,这树却至多只有三十年份。
徐大老爷为主,徐二老爷为辅,两人个个祭一回先祖,再由着各房的嫡子上前捧香献茶酒,自月亮还挂在天边,一直到外边天大亮。
蓉姐儿嘴里含了枚青橄榄,就怕睡着了,女眷俱都低了头,这场面,便是徐大太太也没说话的份儿,到敬过三回香,倾过三回酒,这才退出来。
大房因着是长子承了家业,还得单在他们房里头供祖宗,徐礼一行回到三房,张氏也不叫蓉姐儿立规矩,她今儿脸上尤其有光。
才刚徐老太爷把小女儿记上族谱,因着无名,他便随手写了一个,叫菡姐儿,这也算是徐老太爷亲给起的,自此小囡囡就有了大名。
徐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得早起这一回折腾,夜里又要守岁,早早散了各房媳妇,也不必去她那里再陪着说笑,抬了小轿回自家院里头补觉。
老太太能歇,下边的小辈却歇不得,夜里那顿年饭,各房出的菜是要传菜唱名的,好与不好,一下筷子便知,净水里头养的鳝鱼饿了几日,吐净了肚里的泥水,饿得只剩净肉,陈婶子拎起一只,拿钉子钉住鱼头,用小拆骨刀把肉片成一段段的,余下的骨头不扔,去了血水扔进汤锅里头煎汤。
汤底还摆了大对虾新干贝,吊着汤头起鲜,那汤里还加了些个牛乳子,看着雪白白,面团是昨儿就发起来的,抻了又抻,干出来晾了,根根空心。
这些预备好了,到时候不过炒一碗浇头,各房也都这样预备,大房是蒸鲥鱼,二房是烤羊羔,烟熏火燎的,到蓉姐我这里,把酸菜拿出来一切,切成了碎丁儿,上面的时候满铺一层,再盖上鳝鱼丝,没拿重油炒,半是汤半是水,一口下去肉就化了,又酸爽开胃,徐老太爷吃了一碗,又再添一碗。
这便是几房里头得了头筹,一匹彩缎作彩头,各房轮着得,也没谁不快,张氏才嫁进来那一年,也是巴巴的烧了好菜端上去,哪怕为着新媳妇的脸面,这一年也该是她的。
徐礼倒是真爱吃,他喜爱这些家常小食,倒比大菜更爱些,蓉姐儿皱了眉毛噘起嘴儿把手举起来给他看,他只当叫切着了,揉了好一会子,蓉姐儿笑:“嘻,骗你。”
这两个正腻歪,兰针抱了大白进来,蓉姐儿招手叫它,它怎么也不肯应,兰针低了声儿:“大白烤火,把胡子烤卷了。”
炭火的热气一冲,大白左边脸上的三根胡须,叫热气烘得焦了,原还不曾发觉,兰针见它跳不上栏杆,还道它吃多了太胖,等见它走道都歪起来成了蛇行,这才抱起来细看,一下唬得一跳,大白的胡子都卷的菊花瓣似的,怪道它走道都不稳了。
大白抬起脸呜一声,蓉姐儿心疼的不行,赶紧抱来凑到脸边,拿脸蹭大白的毛,还香了它好几口,大白摇了尾巴尖撒娇,徐礼看见忍着笑:“早说那炉子不能靠的近,这下可好,把胡子养回来,它不得又胖上三圈儿。”
蓉姐儿听见立了眉毛,抓着大白的爪子上去拍了了徐礼的胳膊:“不许说大白,我抱着它。”还叫兰把它的褥子摆到床脚,大白自家觉得丑,一天都窝在床上不起来,要起床只管喵呜,兰针便抱了它去,甘露捂了嘴笑:“它倒作起月子来了。”
猫闲了,人却不得闲,虽不知道往后要去哪里,东西先理了起来,出门在外,一样都少不得,真个恨不能连床都带了走,还留了银叶来福留下守院子,这两个配了婚,陪了一付妆奁,当一房守院人,把嫁妆俱都交给银叶看管。
吴氏留下的田庄还托给吴太太看管,蓉姐儿的嫁妆田地由着秀娘收租,打包的箱子且有十多抬,也不知道去哪儿,若是穷县,样样都少不得。
这么一直忙到正月十七后头,徐礼便理了行李出门去了,二月初九的春闱,得去京城赴考,蓉姐儿恨不得袜子都给他带一箱去,他只笑个不住:“我不过去这点日子,三日考完便回。”
此时去已是迟了,别个只怕年前就往京城去,徐家打点了房舍,点了四五个人跟着徐礼一道上京,徐大老爷还写了信,叫徐礼交给京中同年,好照拂他一二,行船往运河去,一路北上,快船到得京城,已是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