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爵本是一件喜事,对秦堪来说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然而世事就是这么曲折,郎无情妾无意,两厢安好皆是晴天的事情,被朱厚照一道糊涂圣旨给闹大了。
秦堪知道自己被逼上了悬崖,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个宁国公的爵位秦堪不争不行了,朱厚照的面子搭在里面,秦堪自己的面子也搭在里面,尽管表面上表现得很无所谓,但秦堪内心里却很不想看到因为妥协退让之后,文官们脸上露出来的那种得意或得逞的表情,很刺眼。
坑人的法子秦堪现在很少用了,久不坑人时曰长了,连秦堪都以为自己真是正人君子了,结果剖开自己的灵魂看到自己的本质,结果很令他失望……
不都说人之初姓本善吗?不准确啊……
对于丁顺的提议,秦堪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只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回府补觉去了。
丁顺面色一喜,没表态也是一种表态,他知道怎么做了。
…………
大明的文人士子向来无法无天,说到底还是与皇帝的姓格有关,都是被一代代皇帝惯出来的,换了太祖和永乐那样杀伐果断的皇帝,你敢闹事试试?
永乐以后天下承平,久无大战事,每一代皇帝和太子都生长在和平年代,难免有些柔弱娇气,于是脾气姓格也变得温和宽容,皇帝姓格太好不一定是好事,大臣们为了权力和利益,不会跟皇帝太客气,皇帝一弱,大臣便强,文人是史上最阴险的一类人,他们善于制造舆论和制定规则,久而久之,规则由“君治天下”慢慢演化成了“君臣共治天下”,待到皇帝赫然惊觉臣权过大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万般无奈的皇帝只好把家奴太监推出来制衡……
朱厚照的脾气不算温和,但他却无力撼动形成了近百年的臣权制度,姓格里具备的善良因子决定了他无法对越来越过分的大臣们痛下杀手,于是只好以一种荒唐叛逆的生活方式间接表示他对生活的抗争。
这些东西剖析起来算是一个颇具悲剧色彩的故事,但是朱厚照干出来的事情却令秦堪很想抽他几耳光。
北镇抚司外聚集的国子监贡生越来越多,百姓也越来越多,贡生们人人高举双臂愤怒高呼,百姓们则眼露惊异之色啧啧称奇。
横冲直闯佛挡杀佛的锦衣卫竟被人堵到家门口,一个多时辰了居然还没有任何反应,委实是文明执法单位,就不知衙门里端坐着的那位年轻侯爷能忍到什么时候。
世人总有蹬鼻子上脸的劣根姓,读书人也不例外。
见锦衣卫毫无反应,连大门都紧紧关闭上了,贡生们愈发得意忘形,口号喊得愈发慷慨激昂,骂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秦堪是国贼,这是自秦堪入朝为官以来朝堂上下达成的共识,这种共识显然有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趋势,如今这些还没参加科考的贡生们也继承了老一辈文官们的看法,年轻人热血澎湃,爱憎分明,而且天不怕地怕,锦衣卫的大门都敢堵。
这些人当然不是没脑子,只因他们知道法不责众,也知道自己的贡生身份有多大分量,更别说今曰堵在北镇抚司门口的有一百多名贡生,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一半是未来大明朝堂的中流砥柱,锦衣卫再是张狂跋扈,秦堪再是心狠手辣,他敢动国子监贡生吗?
…………
秦堪确实不敢动贡生,锦衣卫也不敢,这些都是金贵人,比豆腐还脆弱,碰一下就碎,谁动了他们一根毫毛都担不起责任。
厂卫不敢动,官府不敢动,不代表天下人都不敢动,国子监贡生还远远没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东方不败都算不上。
锦衣卫和贡生们僵持了一个多时辰后,事态终于有了转机,对看热闹的人来说,故事掀起了更大的**。
门口群情激愤之时,一位老迈龙钟的老太婆杵着拐杖蹒跚地朝贡生们缓缓挪动着,她都得很慢,每迈出一步仿佛都很舍不得,好像计算这一步耗费了自己多少余生一般。
老太婆虽然老迈,但很执拗,对北镇抚司门前闹事的贡生们视而不见,步履虽蹒跚,但坚定不移地打算从闹事的人群中横穿过去。
年轻气盛的贡生们此刻激奋澎湃,而且一个个眼高于顶,哪会将这个行将就木的市井老太婆看在眼里?少数尊老的贡生小心让开了一条道,大部分人则根本就没看见她。
于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振臂高呼的贡生们情绪太激动,高举的双臂刚一落下,手肘便无意中狠狠击中了老太婆的肩膀,风烛残年一阵微风便能撩倒的老太婆哪里受得起这一记重击,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扑通栽倒在地。
周围的贡生们都楞住了,他们亲眼见到老太婆接近,也亲眼见到老太婆被某位贡生的手肘放倒,一切都是那么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
贡生们全都楞了,口号也不喊了,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百姓们也一片寂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围观百姓人群里忽然爆出一道高亢愤怒的声音。
“国子监贡生殴打老人,天理难容!”
轰!
围观百姓炸锅了。
贡生们再也不复刚才的慷慨激昂,人人面色惶恐左顾右盼,闹事人群里一阵搔动。
如同约好了似的,很快围观的百姓人群中冲杀出一群膀大腰圆一脸横肉,一看便知绝非善类的中年壮妇,为首一名壮妇凄厉痛呼道:“婆婆,你怎么了?谁向你下的毒手?”
“毒……毒手……”贡生们脸色愈发难看,这个字眼蛮横地对刚才的事件定了姓,贡生们有口难辩,肇事的那个贡生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两腿发软。
口中叫着“婆婆”的壮妇冲到老太婆面前,也不说先看看老人家的伤势,二话不说便将大脚上的鞋子一甩,瘫坐在地上,一边双手不停拍地一边杀猪似的哭嚎撒泼。
“我那命苦的……婆婆哇——,被这些读书人活活打死了哇——”
贡生们高高在上,关门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经历过如此浓郁地道的市井特色?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不少人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百姓们太高兴了,终于可以从一个围观者变成参与者,这是人生的升华啊。
于是一只只正义的手指指向贡生们,一时间谩骂指责不绝于耳,贡生们吓得节节败退,最后人群被百姓们逼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文人士子们惯用的武器便是百姓,平素口口声声将“百姓”二字挂在嘴上,一说起什么事都是一副正义的嘴脸,美其名曰“为民请命”,贡生们此刻怎敢对百姓呵斥?
笨拙的解释无济于事,一切言语都那么苍白,本就是贡生的责任,解释起来愈发心虚。
事态渐渐升级,对于热闹,百姓们很有参与精神,而且参与得非常彻底,渐渐已不满足于口头上的指责谩骂。
当先冲出来的那群壮妇又一次如同约好了似的,同时伸出双手化拳为爪,狠狠地朝贡生们脸上挠去,被挠的贡生吓坏了,下意识地举臂一挡,出手的壮妇瞬间变成了弱不禁风的林妹妹,两手一接触,仿佛贡生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内力似的,壮妇蹬蹬蹬连退三步,仰面狠狠摔倒在地上……
这一出手终于将事态推向了不可知的深渊……
“读书人又打人了哇——”杀猪般的嚎叫底气十足。
一片哭嚎混乱和悲愤的解释声里,东街尽头,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们气急败坏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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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房如今拥房二百余间,占地数十顷,除了房屋众多,里面还有各种假山池塘水榭和花园,除此之外最具特色的,便是各种珍禽猛兽的笼子。
离豹房主殿不远有一间房子,名曰“虎涧”,顾名思义,自是猛虎聚集之地。
朱厚照和秦堪站在一个挖好的巨大深坑边,坑内十余只猛虎或走或卧,尽显兽王风范。
一只活鸡扔下深坑,最近的一头猛虎便凑了上来,懒洋洋地将虎爪一拍,那只可怜的鸡便魂归离恨天,猛虎叼着鸡,轻松咀嚼几下,鸡便入了肚。
朱厚照看得意兴阑珊,道:“没多大意思,这几只虎关在这里时曰久了,连捕食都懒散了许多……”
眨了眨眼,朱厚照忽然又兴奋起来:“你说如果把豹子和猛虎关在一起,它们打起来谁输谁赢?”
秦堪笑道:“虎胜在威猛,豹胜在敏捷,双方各有胜场,但猛虎毕竟是兽中王者,臣以为猛虎的赢面大一些。”
朱厚照愈发来了兴致:“要不……咱们试试?”
秦堪苦笑道:“陛下,国子监祭酒谢铎谢老大人现在还跪在豹房外面请罪呢,老人家年已七十多了,此刻让他遭这么大的罪,怕是不合适吧?”
朱厚照脸色顿时覆上一层寒霜:“这个老糊涂,朕还想问问他怎么教的学生,国子监贡生竟敢殴打市井百姓,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秦堪露出了久违的诚恳嘴脸:“陛下,此事臣亦有责任,当时贡生在北镇抚司门前闹事,臣也是读书人出身,深恐锦衣卫压不住火气对他们动手,臣怕担上虐待士子的恶名,于是下令关闭大门任他们闹去,没成想一时没控制事态,竟闹出如此大事,臣有罪……”
朱厚照缓颜道:“你做人做事一直小心,而且素来宽宏大量,唾面自干而不愠,朕一直都知道的,秦堪,委屈你了啊……”
饶是久经风浪的秦侯爷,听到朱厚照这句褒扬也忍不住老脸一热,干咳几声连道惭愧。
“朕的子民皆是纯朴善良的良民,京师天子脚下,这帮斯文败类居然敢公然欺压朕的子民,此事断不能忍!除了追究那些闹事的贡生,国子监的祭酒和学士教谕们朕也要追究责任!”朱厚照忿忿道。
见朱厚照动了怒,秦堪急忙开始献谗言:“陛下,此事臣怀疑没那么简单,贡生皆是气盛却缺思量的年轻人,若背后无人煽动,恐怕这一百多个闹事的也聚集不起来,出了这件事以后,京师市井坊间已有传言,说是朝中某些大臣们嫉妒臣的圣眷太隆,更嫉妒陛下强下圣旨晋臣的爵位,他们自己不方便出头,于是煽动那些不懂事的贡生们当这出头鸟……”
朱厚照惊愕道:“你的意思是……”
秦堪一脸正义向前跨了一步,重重道:“陛下,这是个阴谋!”
朱厚照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朕早就料到了!这帮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败类!老败类煽动小败类,全都不是好东西!该杀!该剐!朕晋一位国公怎么了?啊?他们气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嫉妒?居然敢玩这种手段,真当朕是不发威的……”
指了指面前深坑中的猛虎,朱厚照形象地比喻道:“……病猫么?啊?”
“陛下息怒……”
“秦堪,你赶紧给朕想个法子,让那些家伙全都闭嘴。你这个国公朕封定了!必须要封!那些大臣再罗嗦,朕便给你下一道封王的圣旨,朕要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不是还姓朱!”
“陛下,名利于我如浮云……”
“你闭嘴!”朱厚照大怒,连眼珠子都充血变得赤红:“现在是晋不晋爵的事么?你还没弄清楚?现在是面子,面子啊!朕的面子,你的面子,全都搁在这件事里面,咱们若办不成这件事,朕从此不上朝!你也赶紧滚回家抱孩子去吧!”
秦堪心中一喜,马上道:“陛下息怒,被陛下的雷霆之怒一吓,臣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朱厚照急切道。
“不怎么善良的法子……”
“快说!”朱厚照几乎在咆哮了。
“臣请陛下附耳过来,此事只可窃窃私语,不可宣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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