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打了下他的头,终于支撑不住,软软瘫在他身上,在昏过去前,我冷笑了声:“我和梅濂好得很,那十三年相敬如宾,从没吵过架、红过脸,你就好好欺负我吧……”
……
*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了,隐约记得又吐了很多次。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纱窗中照进来,温柔地洒在大红的锦被上。
我只感觉头痛欲裂,胃疼得紧,依旧非常想吐,缓了好久,这才稍微清醒过来,扭头瞧去,此时屋里空无一人,我正躺在床上,黑发编成大辫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着轻薄的寝衣……
手忽然传来阵钻心的疼,我挣扎着坐起来,垂眸瞧去,左手指头被包扎好了,上面隐隐能看见血迹……怎么回事?
我手怎么会受伤?
昨晚朱九龄被李昭气走后,发生了什么?他人呢?回宫了么?几时走的?
我浑身都疼,昨晚他打我了?还是对我做那种事了?
越想越头疼,我口里发干,想要下床倒点水喝,忽然,手碰到个坚硬的东西,低头瞧去,枕头跟前放着个鎏金小方盒。
这又是什么?
我忙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束用红绳绑好的黑发,还有张折叠好的帛。
谁的头发?
我的?还是李昭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
我用手臂蹭了下发烫的额头,试图让自己稍微冷静些,然后打开那方帛,上面是非常好看的行楷,李昭亲笔所写,居然还有玉玺印,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因朕之错,害得高牧言犯病,斩断其子高鲲三根手指,如今愧疚不已,现割发三寸赔罪。特诏,凡我李氏子孙,必得厚待高牧言父子。日后,高家父子不论犯何种罪,皆免一死。文宣帝李昭开平元年八月十七夜亲笔书。”
看到他写的这封密诏,我一时间百感交集,酒也醒了大半。
文宣,是三王之乱平息后,群臣奏请给他上的尊号,是称颂他如汉朝文宣二帝一样,仁厚爱民、轻徭薄赋,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中,但当时他再三婉拒了。
而如今,他自称文宣帝,正如当初他还是太子时,在我面前自称朕,这不仅仅是对我的信赖,还有以帝王的身份,对我八弟父子郑重道歉。
这……还是我认识的李昭么?
第92章 束脩  他,挺倒胃口的
过了很久, 我才慢慢想起那晚发生了什么。
挺尴尬的。
我没想到自己醉酒后如此失态,竟会脱光衣服撒泼。
老陈曾经说过,不要喝酒, 因为酒会让人麻醉、糊涂, 影响人的判断和决策。
事后细想,原来这就是酒后吐真言, 原来,我对李昭有这么多怨。
曾几何时, 我不安地拿着装了密诏的鎏金盒子, 绞尽脑汁地猜测这到底什么意思, 他又在试探?算计?
可转而一叹, 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那么我姑且认为, 他是真的在道歉悔过吧。
原本我打算将这封密诏送给八弟,宽他父子的心,后来一想, 八弟一家如今全都搬进书局了,人多眼杂的, 被人看见还算小事, 若是遗失了, 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 我最后决定交给四姐和姐夫, 让他俩帮忙藏起来, 万一哪日我不在了, 起码还有个人能出面,保住八弟父子一命。
……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在九月中旬, 我又见了儿子一回。
小木头比八月见面那次又变了个样儿,不怎么哭闹,还胖了圈。
我私底下找到胡马询问,胡马说,自打我上次质疑小木头是不是得病后,陛下暗中彻查了番勤政殿,尤其注意照顾小木头的那两个奶娘……一切正常,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可奇怪的是,自打开始彻查后,小木头的烦躁哭闹症状都没了。
看吧,胡马和我一样,都是事无巨细地在照顾小木头,所以孩子的一喜一啼、身上是不是有病,其实我俩都能感觉到的,这很难解释为什么,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胡马偷偷嘱咐我,让我暂且别再同陛下闹、也别提,一切交给他,谁若是敢伤害小木头,他绝不会放过那人,不论她位份多高,家族多强盛。但愿小木头只是水土不服,若真是被人暗害,那么,那个人兴许察觉到了风声,暂时收手,日后还会露出马脚。
我庆幸从最初就善待云雀、亦庆幸怀孕时请胡马当小木头的大伴。
曾经还是国公小姐的我,瞧不起这种残缺的阉人,觉得他们不男不女,就是宫里伺候主子的蝼蚁。
可很多年过后,我不敢再有这种想法,有时候掌权太监的力量,超乎想象,他们是皇帝最亲密的人,某种程度上也算种酷吏,即使目前在李昭这一朝,这种力量暂时还未显现,但我总有种感觉,这一日迟早会来临。
在九月底的时候,去洛阳送信的阿善回来了。
老陈有了回信,他果然帮我去杜老太医家走了趟,杜老年事已高,再加上当年是被先帝逐出长安的,不好再回来。但杜老亦很认真地帮我解答了疑问,他说没见过孩子,单凭这些描述的症状,确实像婴儿初离了母亲表现出的不安,再观察一段时间,看嗜睡和燥郁还严不严重,若是还有,那就不对劲儿了。
末了,老陈在信中又补了句,有些病即便是现在宫里的国手也未必能瞧出,若是有机会,可以把孩子抱去洛阳,让杜老太医亲自瞧瞧,毕竟杜老除过千金小儿科,最擅长的就是用毒……
我看过信后,立马提笔回信,信中万般感谢老陈和杜老太医,厚着脸皮求老陈,既然杜老无法回长安,那能不能将他请到长安附近的县、镇?小木头身子平安无事倒罢了,万一被人暗害,我也没法活了。
因阿善舟车劳顿,我这回没让他送信,派了阿良去,顺便,让他在路过利州的时候,帮我探望一下赵燕娇,天眼看着转凉,再给丫头带点衣裳鞋袜。
没错,赵燕娇被我从教坊司赎出来后,没几日,就孤身一人去利州投靠她姨妈去了,走之前给我留下张借据,说有生之年,定会连本带利将这三千三百两给我还清。
我知道寄人篱下的苦,尤其像赵丫头这种身世遭遇,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银子我倒是没想过管她要,只希望她一切顺利,早日从过去的不堪中走出来。
说来也幸运,因着和朱九龄那点子捕风捉影的事,我竟也成了长安城小有名气的人物,丽和酒楼和丽人行胭脂铺生意非常红火,尤其是火锅,自打开业那晚袁文清上门之后,街面上忽然出现好几家“火锅”酒楼,甚至还有同行偷偷出高价,来挖我家的大厨。
说实话,我非常担心,万一街面上都模仿,岂不是把丽和酒楼生意抢走了?
谁知李少听见我这话,若有所思一笑,说:“生意就是这样做,一家独大很容易成死棋,只有很多家都开始做,那么,这门生意才会盘活。”
一开始,我还不以为然。
后面酒楼的进益逐渐证明李少的话是正确的,火锅一度成为长安最时兴的吃食。
我决定,等过几个月,手里的银钱不那么紧张时,再开一家分铺,分铺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单做,不再和李少合伙。
……
这段日子,我和李昭的关系稍微有所缓和,起码不再像最初决裂时那样,彼此阴阳怪气。
他很忙,仿佛最近已经开始着手推行新政,每日都会和内阁官员商讨具体该如何实施,当然,他受到了很大的阻力,单就裁撤冗官和荫封一项,就遭到极大的反对。朝中一部分官员认为如今战乱刚刚平息,最该做的是休养生息和轻徭薄赋,贸然推行新政,怕是会引起朝局动荡。
总之,他现在也是焦头烂额,很少去后宫,原先封妃计划也暂搁置了,偶尔偷闲出宫,到我这儿缓口气,或是去小厨房做几道宵夜、或是痛痛快快大睡一觉,他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像条发情的公狗,使劲儿往我身上蹭,反倒是规矩得很。
我知道,他在等,等我彻底从小木头的事中走出来,然后再次接受他。
那就等着吧……
奇的是,李昭这边偃旗息鼓,朱九龄居然也安安静静。
遥记得八月十七那夜,朱九龄在我家中喝高后,接连被李昭用难以启齿的陈年旧事挖苦,最终愤恨之下,拂袖离去。
听说就在当晚,他就去教坊司把账结了,从此消失,不知踪影。
有人说他父亲病危,他回乡奔丧去了;
有人说他就在长安,回到那个“几百年”都不曾踏足的家中,潜心作画去了;
更有离谱的,说他看破红尘,剃了头发出家去了……
一开始,我还着实担心了番,怕李昭把朱九龄给暗害了。
我确实问过李昭,没想到他听了这话,不屑一顾地笑了,说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卑下的阴人过不去,有失身份……
在上个月中旬,也就是九月十六那天傍晚,朱九龄忽然出现在了丽和酒楼。
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身上没了酒味儿、不再邋里邋遢,穿着锦袍、头上戴着玉冠,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又潇洒。
果然,他一来,半条街都震动了,众人纷纷涌到酒楼,看这位传说中的大家何种模样,试试看有没有运气,能不能求得字画。
原本我以为,朱九龄还是像在教坊司那般暴躁无礼,没想到,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婉拒了各家豪族贵人的邀约吃酒,在酒楼包了个雅间,每日傍晚酉时来,不点火锅、也不要酒水,只点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再加上一壶毛尖,看一个时辰的书,到戌时准时离开,连住半个多月,皆是如此。
好么,街面上又有了新传闻。
有人说,朱九龄最近准备画《盛世长安夜景图》,特特待在酒楼,观察烟火人间;
有人说,朱九龄是为了看“丽夫人”,毕竟他和丽夫人关系匪浅,瞧,那胭脂铺子上的招牌彼岸花,可不就是出自朱大师的手笔么;
对此,其实我也有点怀疑。
一般来说,我都是上午忙丽人行生意,傍晚酉时前后去丽和酒楼巡店,可每当我派莫管事同朱九龄打招呼,或者给他送壶羊羔小酒时,他都会迅速离开,不会同我或者酒楼的人说话。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朱九龄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具体是哪里,我还真说不上来。
……
今儿是十月初五,上午的时候,我带着阿善和云雀,去拾掇了下新买的胭脂作坊,几乎忙了一整日,趁着天还没黑透,就紧着往酒楼赶。
入了秋,我也换上了稍厚些的淡紫色褙子,发髻上簪了支蝴蝶步摇,腕子上则戴了只缠枝花的金镯子,大抵和一直戴面纱有关,这个夏天,我的脸一点都没晒黑,似乎比去年更白嫩了些。
天渐凉,来吃火锅的人还挺多,酒楼充斥着股鲜香麻辣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我还似往日那般,站在柜台后看账本,四下扫了眼,一楼坐着许多衣着华贵的富少官人,或是谈笑风生,或是对二楼的某一个包间指指点点。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瞧去,二楼拐角那个包间烛光昏暗,只推开一掌来宽的缝,朱九龄此时就坐在里面,不知道他正在看书吃菜,还是在观察芸芸众生,亦或是在偷偷看我……
“想什么呢。”
我摇头一笑,继续拨弄着算盘。
正在此时,我忽然瞧见从外面进来个清瘦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右边袖子比左边的长半截,长得俊秀文气,正是我家鲲儿。
鲲儿微笑着朝柜台这边走来,将手中的空酒壶往起拎了下,偷摸冲我眨眨眼,笑道:“夫人好。”
“你好呀。”
我笑着问:“今儿又给书局里的先生们打酒?”
“是。”
鲲儿忙应声。
“最近新酿了些菊花酒,小兄弟要不要买?”
说话间,我从柜台后绕出来,带着鲲儿往后堂走,笑道:“在酒窖里,小兄弟跟着来取吧。”
鲲儿紧跟着我走,我发现这孩子时不时地往二楼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穿过小门,等走到没人时,鲲儿这才一个健步上前来,亲昵地拉住我的手,笑吟吟地小声喊我:“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