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下午,等萧奕从碧霄堂的地牢回到他和南宫玥的院子时,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小半,天色还敞亮着。
听丫鬟说太子妃在小书房里,萧奕就直接自己挑帘进屋了。
南宫玥正坐在窗边饮茶,闻声朝萧奕看去,以微笑相迎,“阿奕,你回来了!”
萧奕也笑了,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他一边朝她走去,一边说道:“阿玥,你可知白慕筱说了什么?”
“她还坚持自己是来自千年以后吗?”南宫玥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好奇地问道。
萧奕在南宫玥身旁的一把红木圈椅坐下,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道:“小白说,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大越立国之后,官语白就空闲了下来,想到了还关在地牢里的白慕筱,于是七八日前,官语白就让人去审问白慕筱,没日没夜地审……如此折腾了几日后,精疲力竭的白慕筱终于熬不住了,这才招供说,她是来自千年以后,方才知人所不知。
刚才,萧奕特意和官语白再次去了一趟地牢见了白慕筱,审讯了一番后,官语白得出了这个结论。
南宫玥眨了眨眼,难掩惊讶之色。白慕筱她竟然真的是……
萧奕随手拿起南宫玥之前喝了一半的茶杯,一口饮尽剩余的半杯茶,继续道:“这些年来,白慕筱作了不少诗词,每一首都是广受推崇,然而,这些诗作词作的语言风格大相径庭,显然并非同一人所作……小白说,倘若真相就是如白慕筱所说的话,那么那些诗作、连弩和冶铁术就都可以解释了!”
对于萧奕而言,他并不在意白慕筱是不是来自千年后,既然她说是,就姑且当她是好了!
南宫玥闻言,表情更复杂了,是啊,这就可以解释白慕筱身上的不少疑点了。
南宫玥的心中一时纷纷乱乱,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前生今世皆而有之。
前世今生,白慕筱身上就透着许多怪异之处,她所作的那些诗词,她偶尔发出的那些惊人之语,她不时献上的惊世之物……
既然自己能有幸回到九岁再重来一次,那么白慕筱从千年以后来到这个时代,似乎也并非是不可能。
“这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南宫玥喃喃地说道。
萧奕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笑眯眯地又道:“老天爷既然让她跨越千年而来,自是带了些东西过来。”萧奕漂亮的桃花眼中闪着一抹兴味,熠熠生辉,就像是那盯上了猎物的雄鹰一般。
萧奕那过分灿烂的眼神让南宫玥莫名地对白慕筱心生一丝同情,她可以确信,被萧奕盯上那可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萧奕笑吟吟地把玩着手中的那个青花瓷茶杯,继续道:“在千年的时间里,想来不止是武器、诗词、冶炼术有所长进,还有其他各行各业的技术,应该也积累成长了不少!”
他已经吩咐地牢那边的守卫接着审,总得把这白慕筱的价值榨干净了,才不枉老天爷送她来大越这一遭!
南宫玥失笑地看着萧奕,倒是不意外萧奕的反应。
她的阿奕啊,性子一向是如此,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特别擅长抓“重点”,又或是说不拘一格……
屋子里静了片刻,外头的夕阳又往下落了一点。
萧奕很自觉地去给他的太子妃添茶,茶还未斟满,就听身后忽然响起南宫玥的声音:“阿奕,我想见见白慕筱……”
萧奕微微挑眉,心里有点惊讶,不过他对南宫玥的要求一向是有求必应,立刻就爽快地应下了。
他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衣袍,然后笑眯眯地对着南宫玥伸出了手。
二人双手交握,慢悠悠地出了屋子,慢悠悠地朝前院而去,闲庭信步。
黄昏时那带着暖意的微风迎面吹来,吹乱了南宫玥的刘海和鬓角的几缕发丝,她神色如常,乌黑的眼眸中深不见底,透着几分复杂。
她早就知道萧奕让人千里迢迢地把白慕筱带来了南疆,却没有想过见白慕筱,她自觉今生她与白慕筱、与韩凌赋的恩怨早就已经了结了。
对她而言,白慕筱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
可是,方才当南宫玥开始相信白慕筱可能真的是来自千年以后时,她忽然就想再见见白慕筱,想见见这个与自己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奇遇之人。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想从白慕筱那里知道什么……
也许等她见到了白慕筱时,就自然而然地会有答案了。
思绪间,地牢所在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了前方,守卫没想到太子妃也会与太子爷一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急忙恭迎两位主子。
碧霄堂的地牢距离地面至少有五六丈远,地下湿气较重,即使此刻是炎热的夏日,地牢中还是阴气森森的。
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地牢的过道照得一片昏黄,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和火光跳跃声交错着响起。
当那间牢房的大门被守卫打开时,被囚禁在其中的白慕筱正狼狈地斜躺在一张草席上,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草席上,整个人比起半个多月前消瘦了不少,瘦得连眼眶都微微凹陷进去,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她看来极为疲倦,似乎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当牢门打开时,她仿若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颤,吃力地掀开眼皮朝牢门的方向看去,火把散发的光芒令她不适得微微眯了眯眼。
连着几日的审问把白慕筱逼到了一种临近绝望的边缘,没有拷打,没有严刑,地牢的几个守卫只是轮番上阵一个接着一个地审讯她,反复地问着她同样的问题,不给她一点入睡的机会……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几乎击溃了白慕筱,让她此刻看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本那种透着高高在上的自信荡然无存。
她以为是守卫又来审她了,嘴里恍然地喃喃道:“我都招了,我都招了……”
突然,她像是被噎到一样,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落在了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对方一头青丝简单地挽着一个纂儿,插了一支红宝石朱钗,一身玫瑰红的衣裙衬得她肤光胜雪。
五年了,距离当年南宫玥随萧奕一起离开王都已经五年了……多年不见,但白慕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表姐南宫玥。
今非昔比。
南疆已经正式立国,南宫玥如今是堂堂越国太子妃,而自己却是身陷囹圄,如那卑微的蝼蚁一般任由对方鱼肉。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仰首看着距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南宫玥,白慕筱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如那火山顷刻间喷涌而出……
说到底,这一切也不过是因为南宫玥挑男人的运气比她要好罢了!
若非她当初看错了人,一颗真心错付韩凌赋,她又何至于如此!
若是她当初挑的是萧奕,那么现在她就是越国的太子妃,她并非南宫玥这种困守内宅、只知道三从四德的普通女子,以她的才华,她可以助萧奕站到更高的位置,助他打下大裕天下!
可惜,时不我与。
她偏偏就先遇上了韩凌赋……
如果真的有上天,白慕筱真想质问它既然将她送来千年之前,为何要给她这样一种命运呢?!
想着,白慕筱的双手不禁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往昔在王都的回忆……
她与南宫玥一向不和,她念着那点表姐妹的情分,然而南宫玥却处处视她为敌,处处与她所对,今日对方特意过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放她出去,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罢了。
白慕筱艰难而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的衣裙空荡荡的,身形显得有些伛偻。她背靠着墙壁与南宫玥四目直视,浑浊的眼眸中溢满了不甘,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
“玥表姐,你也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南宫玥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萧奕,没有萧奕,她根本就什么也不是!
没错,自己无论是才华见识,都远超南宫玥,她本不该沦落到这个境地……
白慕筱咬着后槽牙,恨恨道:“我没有输给你,我只是输给了运气罢了!”
南宫玥静静地看着白慕筱,心里有些失望:这么多年了,白慕筱还是一点没变!
也是……
南宫玥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前世她与白慕筱的最后一面,在心中对自己说:是啊,白慕筱一直没有变。
前生、今世都是如此。
“你还是执迷不悟……”南宫玥淡淡地叹息道,“你的运气已经比这世上的千千万万人要好,可是你不知足!”
白慕筱奢望的是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一直不知足,所以才会一步步地落到今日的下场。
南宫玥抿了抿嘴,唇畔透出一抹淡淡的嘲讽,“我从来都没有与你比试过什么,又何来输赢?!”
人生哪里有什么输赢,短短几十年,也就是努力让自己和亲友过得更好,无愧于心而已!
“……”白慕筱浑身微颤,哑口无言,惨白的脸色中透着一丝灰败。
南宫玥再也没看她,再也不想与她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
白慕筱和韩凌赋是一类人,总是把错误归咎与别人,总是理所当然地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韩凌赋觊觎皇位不惜弑父弑君,白慕筱为了所谓的“爱”,前生今世都非要与人为妾,却又容不下正妻,一错再错……说到底,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她自己而已。
所以,她才会和奎琅搅和在一起;
所以,她放弃了她那个可怜的长子;
所以,到现在她都没想过次子韩惟钧的命运会如何……
南宫玥的眼眸中平和沉静,她觉得她已经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白慕筱从千年之后来到大裕,无论曾经的她在千年后过得如何,她能来到这里就等于是获得了一次新生,如同自己得以重生一样,她们俩的遭遇其实有类似之处,让南宫玥不由心有触动,所以忍不住想再见见白慕筱。
可是与白慕筱不过寥寥数语,南宫玥顿时意识到,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世今生,她与白慕筱就不是一路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今日也许就是一个了结,代表前世的那些纷纷扰扰已经彻底地过去了……
南宫玥沿着地牢的石阶不紧不慢地往上走着,一步接着一步,把前尘往事都抛在了身后,抛在了那地牢的阴暗之中……
此时,外面的天空已经是半明半暗,西边的天际只余下夕阳的最后一抹红艳。
萧奕就负手站在地牢外,笑吟吟地看着她,他的笑容比那夕阳的余晖还要灿烂。
“阿奕!”
南宫玥大步朝萧奕走去,也笑了,笑靥如花。
这一刻,她彻底地放下了前世的包袱,忘却了前世的一切。
她知道她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美满!
她主动伸手牵住他的手,而萧奕向来不会与自己的好运作对,顺势与她十指交缠在一起,掌心贴着掌心,将体温传递给彼此。
也不用说什么,他俩就牵着手慢悠悠地往回走去……
夕阳很快就彻底落下了,天色昏暗,四周的树木在夜风中摇曳着,影影绰绰,又一个夜晚降临了,碧霄堂中点起了一盏盏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夜空中,悬挂着一弧弯月,静静地俯视着下方。
南宫玥一边走,一边仰首看着天上的银月,嘴角勾出一个恬静的笑容,忽然出声道:“阿奕,明天我想吃饺子了,我们一起包饺子好不好!”
“好!”萧奕忙不迭应和,“那我来负责剁肉馅!”这种动刀子的活儿就最适合他了。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狡黠地笑了,右手摸着下巴,提议道:“干脆晚上就让小灰替我们打猎去怎么样?!”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们的上方就传来一阵嘹亮的鹰啼,似乎在响应着什么,灰鹰展翅在半空中滑翔而过,朝着前面的院子飞去……
那带着些许示威的鹰啼如此响亮,几乎响彻这片夜空,一片鸟雀惊起,慌乱地振翅乱飞,中间还夹杂着猫咪的惊叫声,“喵呜!”
南宫玥忍俊不禁地笑了,眉目疏朗。
小灰发出的那一声长啸也同时惊动院子里的人,一身蓝色小袍子的小萧煜好像一阵小旋风一般冲了过来,嘴里叫着:“娘亲!爹爹!”
小萧煜一把抓住了南宫玥空闲的左手,撒娇地晃了晃,委屈地说道:“娘亲,我找您好一会儿了!弟弟刚才醒了,一直在找您呢!”
仿佛在验证他的说辞般,屋子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嚎啕大哭声。
小萧烨是个乖孩子,平日里很少哭,他这一哭,哭得南宫玥的心都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乳娘很快就把襁褓抱了过来,当小婴儿闻到娘亲身上熟悉的气味时,渐渐就安详了下来,红润的小嘴翕了翕,那两排长翘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看来楚楚可怜。
“爹爹,你看弟弟不哭了!”小萧煜惊喜地笑了。
萧奕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小萧烨的右脸颊,调侃道:“小哭包!”
小萧煜一看,也有学有样,用食指戳了戳小萧烨的左脸颊,用类似的语气重复道:“弟弟是小哭包!”
南宫玥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同情他们家的烨哥儿。
她隐隐有一种直觉,可怜的烨哥儿以后怕是不容易啊,要在亲爹和兄长的双重欺压下求生。
“咯咯咯……”
襁褓中的小萧烨却是毫无所觉,天真地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引得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了。
一家四口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与那偶尔响起的鹰啼声交错在一起……
风暖暖地,夜渐渐深了……
明日会更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