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六,距离营里的比武还有两天时间。
这晚上,庄严找到了机会。
新兵营里岗哨巡逻还是十分严密的,营区范围的大门岗、弹药库岗都有老兵把守,而且还有双人组合的游动哨会在营区内不停巡逻。
大排房的门口的值班岗又被新兵班长带着新兵承包了,所以每个从排房进出的人都要在值班岗的眼皮子底下经过。
逃,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世间万物总不会完美,正如防范森严的监狱还偶尔出个逃犯什么的,所以逃兵在部队虽然不多见,但并非不存在。
经过多天的观察,庄严发现了一个漏洞。
漏洞就是——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
新兵夜里唯一能出排房的借口就是上厕所。
厕所是那种老式的大通排厕所,下面挖个巨大的化粪池,上面一条排污沟,用砖头垒砌起来做成两排一米高的隔间。
厕所距离营房位置很远,在营区边缘一处种满九里香的荒地旁,要上厕所,就得穿过操场。
游动哨不是每时每刻都会站在厕所那里守着,只要他们经过之后,人从厕所里出来,钻进九里香,爬上两三米就能钻出营区。
打定了主意之后,庄严趁洗澡的时候还留意了一下,大约多少时间过一趟中巴,算定了从营区出来之后到公路能够最快上车的时间是夜里的十点半。
这就是说,他必须在十点十分左右上厕所,然后利用二十分钟逃跑。
这天晚上,乌云密布,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月黑风高,逃跑的好时机到了。
洗完澡回到排房,庄严躺在床上,瞟了一眼墙上的电子石英钟,指针搭正了九点三十五分。
还有半个小时多点,自己就必须出门上厕所。
新兵都很累,躺倒床上就睡着了,所以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会发现自己起来。
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也有危险性。
有好几次,庄严觉得假如像父亲庄振国说的那样,逃兵要坐牢,心里还是有畏惧感的。
只是一想到目前这种艰苦的状况,他就算宁可坐牢也不愿意在这鬼地方待下去。
正心乱如麻忐忑不安之际,尹显聪却来了。
“庄严,把你的右脚伸出来。”
庄严吓了一跳,要放在平日里这并不可怕,可是今天却是自己要逃离部队的关键时刻。
“班长……干……干嘛……”
庄严心里惊慌失措,嘴里嗫嗫嚅嚅。
“找……找我有事吗?”
尹显聪拿着手电,朝庄严脸上一照,眉头一皱,问道:“咦?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不舒服吗?”
庄严强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装作镇定道:“没事,是有点不舒服。”
尹显聪放下手里的小板凳,把手电筒放在床头,指了指庄严的右脚:“伸出来。”
庄严只好照办。
心里却在暗自着急,该不是尹显聪发现自己有啥异样了?
难道是这几天自己贼头贼脑跑到营区边观看岗哨的位置被发现了?
一连串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
尹显聪将庄严的右脚放在膝盖上,从口袋里取出一瓶正骨水,将一些药水倒在脚踝上,开始用力搓揉。
“哎哟……班长……疼……”庄严倒吸一口冷气。
这只脚,一直没完全痊愈。
也正因为这只脚,才导致了庄严吃尽苦头。
“忍着点!忍忍就好了。”
尹显聪一边说,手里一边加大了力度。
庄严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严肃从对面的床铺伸出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庄严,又看看尹显聪,说:“四班长是好人呐。”
“快睡觉去!”尹显聪转头朝严肃呵斥了一句,严肃赶紧钻回蚊帐里。
搓了一会儿,尹显聪忽然低声说:“庄严,班长最近老是在复习,没怎么关心你们,上次你和五班长的事,其实我也有责任,你这个臭脾气,也该收敛一下,部队不是地方,部队有部队的一套,知道吗?从今往后,要服从命令……”
他也没抬头,只是低着头叨叨絮絮。
庄严心中忽然一股儿暖流涌上来。
之前庄严一直觉得那些老兵和班长都一个样,至少他们严厉的苛刻,没有什么同情心。
现在看来,自己的这个班长还是不错的。
可是,都要逃走了,不错又能怎样?
“其实……班长……”
庄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尹显聪抬头看了一眼庄严,问:“怎么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我不是不通人情,只要不违反规定,我都可以答应你。”
庄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钱都放在了口袋里,这事儿不能半途而废。
“没什么……班长,我说可以了,我脚踝都发热了,你就早点休息吧,你也累了……”
他有意无意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
已经是九点五十了。
尹显聪点了点头,将庄严的脚放好,又替他掖好蚊帐,说:“今晚你不用站岗,我跟排长说了,让你好好休息下。”
“谢谢……谢谢班长……”
庄严忽然觉得有种东西从胸膛涌上来,堵住了喉咙,人变得有些难受。
想想尹显聪这人还真的不错,平常除了训练严厉点,还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在庄严的眼中,他比不讲理的牛大力和那个喜欢整整新兵的六班长陈清明有着巨大的区别。
等尹显聪走了,庄严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蚊帐顶。
走?
不走?
这两个念头如同脑袋里俩打架的小人,你来我往相互撕扯。
叮——
廉价的电子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报时。
时间已经到了十点整。
庄严伸手摸了摸放在床头那身臭烘烘的作训服,摸到了口袋里已经花剩下八百多的现钞。
这已经足够他买车票回到老家了。
他已经盘算好了,到了公路上上了车,离开部队所在的镇,然后打个的士到车站,买车票尽快走人。
家是断断不能回去了,有个坑儿子的爹,回去弄不好会被五花大绑又送回部队。
当年跟着哥哥庄不平做生意,也试过送货到不少地方,生意上的一些人还是认识的,随便找个投靠都可以。
到了那里,给哥哥庄不平打电话,让他寄点钱来。
往后大不了小心点,暂时不回家,在外面做生意,避过了风头再说。
想到这里,庄严终于拿定了决心。
脑子里那个一直嚷嚷着“逃”的小人占据了上风,将对手撕成了碎片。
周围已经传来了不少鼾声,排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儿浓重的汗酸臭味。
今夜,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
隔着两个床铺的郭向阳还在说着同样的梦话,念叨着他对象,那个村支书家的闺女。
“媚子……媚子……”
然后是一阵咂嘴,再往下传来了浓重的呼吸声。
自己上铺的左小恒牙齿磨得贼响,让人担心再用点力道,那一口白牙都要成了碎片。
这小子来自衡阳,据说是全排年龄最小的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第一天来就给大家分槟榔,差点把庄严吃吐了……
真要逃,庄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一丝不舍,这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战友来自东南西北五湖四海,能在军营里相遇,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离开,就再也不见了。
他咬咬牙,轻手轻脚披上了作训服,下了床,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