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H镇外,直属队临时集结地。
从火车站下来之后,车队中途停了三次,最后又调转车头开了三次。
一直折腾到黄昏才最后到达这个H镇。
部队里有传言,说上级将1师调动三次是因为要将1师部署在最艰险的地方。
庄严和自己的战友在临时驻扎点刚刚放下背包,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立即被带到镇外的一片空地上待命。
今天本来是八一建军节,按照部队往年的传统,八一比年还大,晚上肯定要加菜要喝啤酒的。
不过今年似乎不可能再过一个正常的八一建军节了。
八一节,正好赶上部署到抗洪前线,庄严觉得冥冥中似乎有种微妙的巧合。
现在,整个师正在陆陆续续进入这片指定的地区,据说张师长和政委带着师部的一些首长前去一线大堤和当地领导见面,商量怎么部署兵力的问题。
所有人的心此刻都悬在了空中。
昏暗中,一队队士兵和地方群众组成的队伍从身边擦肩而过,庄严还看到不少的老百姓扛着自己的电视机,有些居然还赶着几头猪,朝着和大堤相反的方向赶路。
一个浑身泥浆裹身的军人在庄严的跟前停下。
“兄弟,哪个部队的?”他问。
庄严打量了对方几秒钟时间,这才看出这是个武警部队的军官,肩膀上还有个少尉军衔。
但是,他身上的迷彩服已经完全被黄澄澄的泥浆包裹,不仔细看迷彩服上的领章和军衔,还真的看不出是哪个兵种。
“我们是陆军1师的,教导大队。”
“啊,是陆军的兄弟。”武警少尉问:“你们刚来?”
“对,刚到。”庄严说。
少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有没有烟,给我一根……”
说罢,又解释道:“我的烟,全让水打湿了……”
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已经稀烂的香烟,捏了一下,扔在地上。
庄严赶紧说:“有!”
拿出烟,给少尉。
少尉把香烟咬在嘴唇上,伸出一双同样是脏兮兮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兄弟,麻烦你给我点个火。”
庄严看到武警少尉的手上到处都是小伤口,伤口上的皮肤都被泡成了惨白色,其中一个指头还缠着纱布。
“好……好……”他赶紧掏出火机,给少尉点上。
少尉满足地吸了两口烟,自嘲道:“我真是够笨了,早知道就用塑料包包好,没想到上来之后好几天都回不去,烟都没时间买了……”
庄严问:“你们哪个部队的?来多久了?”
少尉猛抽着烟,一根烟没几下就已经燃烧过半。
他说:“我们是鄂北武警总队的,7月3号已经到这里了。”
7月3日?
这已经二十多天了。
他再次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武警军官。
瘦!
第一个印象就是瘦。
脸颊早已经凹陷下去,下巴上全是稀稀落落的胡子,双眼中充满了疲惫,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浆,被雨水一淋,顺着脸颊往脖子里蹿。
庄严的心中一阵莫名地感动,眼角有些发热。
“少尉,我的烟都给你,你拿着。”他回头大声问:“谁带了塑料袋!?”
“我有!”王大嘴第一个上前,递上了一个塑料袋。
这是上火车前,部队给每个士兵发面包充饥,都用塑料袋装着。
庄严接过塑料袋,麻利地将烟和火机包在里头,递给少尉。
“拿着!”
“谢谢!”少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这里的情况很严峻,咱们武警和地方军区,还有民兵、地方政府工作人员全上了。目前全部荆江段的所有大堤都超过了历史警戒水位,而且第四次洪峰要来了,上面不远就是个分洪区,如果沙市水位超过45米,估计就要分洪了……一旦分洪……那里就全完了,分洪区里有三十多万人……”
他将烟揣进迷彩服的兜里,拍了拍庄严的胳膊。
“兄弟,我们一起加油!顶住洪峰!干他娘的!”
庄严用力地点了点头。
少尉说:“我要走了,耽误太久了,前面还在拼命呢!”
说完,转身去追自己的部队。
庄严看着少尉消失在小路远处的身影,心里异常地沉重。
一种巨大的责任如同大山似的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从前,庄严觉得自己就是个小兵。
小兵有小兵的活法,和平年代,又没仗打,就是训训练,比比武,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可做,更没那么大的能量。
可是这一次,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如果像那位武警少尉说的,这个分洪区里一共有三十多万群众。
三十多万……
那是多少个家庭?
还有这些家庭背后的财产,他们的田,他们的房子,他们养的鸡鸭猪牛……
那是他们的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一旦洪水突破堤坝,一旦发生决口,滔天的洪水将会席卷一切,这些百姓多年来积攒的一点点家当全都会付诸东流。
而这些人,是自己的同胞,是百姓,自己是当兵吃皇粮的,保护百姓是天职,义不容辞!
他忽然想起之前老七在车上说的那句“兄弟们,是我们拼命的时候了”,其中的含义,也许就在这里。
什么叫保家卫国?
现在这就叫保家卫国!
什么叫军人的价值?
这里就可以体现军人的价值!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就是军人存在的意义!
什么叫子弟兵?
从人民群众中来,又回到人民群众中去,穿上军装扛起枪,就是一个军人,脱下军装投入社会,就是老百姓,这就是子弟兵!
没有了要保护的百姓,军人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你连为了百姓拼命的勇气和胆量都没有,那么你就脱下这身军装,因为你不配!
不配!
……
师长王永军站在大堤上,脚下的泥土如同棉花一样柔软,迷彩鞋踩下去,混杂着腐烂的枯草的黄泥巴呼呼往外冒水。
他抬眼朝江面上望去,湍急的河水猛兽一样疯狂朝下游冲去,江面上,偶尔飘过动物和牲畜的尸体,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飘浮的家具……
最令王永军吃惊的是江面的高度,水位竟然比大堤后面的土地高度还要高出十多米,全靠脚下软绵绵的大堤顶着,随时都有可能会决堤!
这,简直就是地上悬空河!
大自然的威力,令这个大校军官站在其面前都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只要这条大堤出现一处决口,数以亿立方的江水会撕开每一寸江堤防线,然后如同一头疯狂的怪物一样席卷大堤后的所有农田庄稼和房屋,一切的一切都将淹没在滔滔洪水之中!
此时,在长长的大堤一侧,堆满了数不清的沙袋。
数不清的人,有军人,有民兵,还有地方政府工作人员都在拼命朝大堤上垒沙袋。
长江,此时已经是一条发怒的巨龙,人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时间在争分夺秒,还有两天,第四次洪峰就要从这里经过。
人在水上走,船在屋上行,万里长江,险在荆州。
目前自己脚踩的这条大堤,则是整个荆江段最险要的位置!
就在几天前,上游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流域出现了暴雨洪水,形成了今年长江流域的第三次洪峰,与乌江洪峰汇合之后在宜昌以5170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直泻而下!
下游的沙市、石首、监利、城陵矶、螺山、洪湖等六个水文点形成历史最高水位!
王永军在赶来的途中直接向集团军首长多次主动请缨,要求将自己的部队部署到最险要的位置上去。
这次,他带来了自己麾下数千精兵强将,他对自己的部队有信心,这些小伙子们接受的是最严格最艰苦的训练,是最好的钢,必须用在刀刃之上!
“张师长!”
正当王永军看着江面出神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招呼。
转过身,王永军看到几个浑身泥泞的地方干部一脚深一脚浅朝这边走来。
“是邓书记?”王永军等的就是他,俩人约好在这里见面。
“真不好意思,要你到大堤上见面。”邓桂海书记一边抱歉一边解释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自己的办公室了,这大半个月都在这里泡着,连瞌睡都不敢。”
俩人握了手。
王永军问:“现在情况如何?”
“情况不妙,地方民兵、群众,还有省军区、省武警总队、市武警支队,全都上了,监利那边,就连空降兵部队都早就赶过来了。前三次洪峰,我们算是顶过去了,但是现在第四次洪峰又说要来,据说流量比前几次洪峰还要大,现在,荆江沿线一百八十多公里的各个水文点录得的水位都超过了1954年以来的最高记录,你们再不来,我们真的就顶不住了……”
说完,眼角红了。
“你看——”
他指向身后远处的一片黄汤水。
“今年是‘二度梅’的反常天气,从六月初到现在,已经下了12场暴雨,接连都没停过,光是七月中下旬降雨量就达到了三百四十七毫米,是往年同期降雨量的五倍,两万多公顷的良田啊……全淹了……”
他心痛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你放心,现在有我们在,我保证,我的部队一定能帮你们守住大堤!”王永军说:“上级让我带着部队来这里,就是看看你们哪里最需要增援,我会将我最好的部队顶上去!”
“你脚下这条大堤,这里是荆江段最险要的地方,都说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而荆江最险,就在这里。”邓书记说。
王永军说:“那好,我把我最好的部队给你放在这段大堤上!人在,堤就在!”
正说着,邓桂海身后的一名干部手机忽然响了。
他拿起来,听了一下,然后,脸色就变了。
上前两步,他不得不打断邓桂海和王永军的谈话。
“邓书记,牌洲决口了……”
“什么!?”邓桂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