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二十里驻兵处,腾龙军营中军大帐。
在座的一位谋士眉头紧皱,“城里的局面,我们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圣人手谕要清君侧,清的竟是裴督帅。他可是圣人亲封的河北道兵马元帅。”
“还是圣人母家的外戚,今年开春带着八万玄铁骑入京勤王,于社稷有大功的。”另一名幕僚也摇头,“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裴督帅动了四大姓之一的卢氏,打破了京城上百年未变的格局。”最后一个开口的文谋士眯着眼捋须,“也惊动了圣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裴氏是外戚,谢氏也是外戚。圣人六月里给我们节帅[1]赐了婚,现在又秘密传下这封手谕。明显的是要以外戚压制外戚,用我们的腾龙军,压制城里的玄铁骑。我们要把握时机。”
几人议论纷纷,幕僚们意见不合,难以决策。
但将领那边的想法却不同。
“咱们有话直说,裴督帅做事的路子过于独断了。”
“那么多儿郎抛却鲜血性命,谁家不想多沾些功绩封赏。结果呢,勤王首功被玄铁骑揽了去,真金白银的朝廷封赏也拖着,赏下来的封爵都是虚的,给我们画大饼充饥呢。倒只有京城里的玄铁骑一家吃撑了。各家心里都憋着气——”
“朝廷没钱。”谢征突然打断道。
他抬手,阻止了帐里七嘴八舌的议论。
“七月初七那天刚好见了裴督帅一面,谈论了不少事,他当面说的。他说他麾下的玄铁骑的封赏也至今拖欠着。上个月的军饷都是强讨来的。”
大帐里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大骂道,
“肯定是假的!”
“哄孩儿呢,谁信!”
谢征抬手阻拦住各方嘈杂,继续往下道,“京城四大姓,为什么倒了卢氏。裴督帅当日对我说,一来,卢氏动了军饷。二来,卢氏倒了,抄没了卢氏家产,朝廷画下的大饼就能今年给各家吃上了。他叫腾龙军耐心等两个月。”
这次大帐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另一个谋士开口劝说,
“勤王倒也不是都为了财帛富贵。男儿报国从军,谁不想光宗耀祖,赢得青史留名。只要八万玄铁骑在,勤王的首功始终是他们的。但若玄铁骑成了乱军,裴显成了逆臣,我等奉圣人秘诏,发檄文征讨……勤王首功,这回可以争一争!”
大帐里又乱糟糟地议论起来。
谢征沉默着,良久没有出声。最后他挥挥手,命亲信们散了。
只有跟随最久的身边第一谋士,文谋士,留了下来。
“四月里,裴督帅只带了几个亲兵,直奔腾龙军中军帐,指名道姓‘找谢节度面谈’,着实惊到了属下。”
文谋士捻须回忆,“当时说是宫里不慎冲撞了谢娘娘,为避免和谢氏不必要的误会,特地前来城外解释清楚。”
四周无人,文谋士说话不必顾忌,做了个斩下的动作,
“按属下的意思,当夜就该斩除威胁。节帅一夜深谈后,却坚持把人放了回去。如今若是打算奉诏‘清君侧’,再做同样的事,事半功倍。”
谢征失笑,摇了摇头。“文先生心怀壮志,有争雄之心。只可惜谢某老了。”
文谋士急道,“节帅如今才过而立之年,三十有一的年纪,大好年华,哪里老了!”
“年华尚在,但心已经老了。”
谢征在火光下抬手去摸自己的鬓发。
火光跳跃明灭,映出权掌一方的平卢节度使的身形。刚过而立的盛壮男子,身材魁梧,轮廓刚毅,鬓发乌黑浓密。但如果仔细去看,乌黑鬓角里藏着零零星星几点白斑。
“若谢某年轻几岁,还怀有争雄之心,四月那夜就不会放他回去。”
“但谢某的心已经老了。发妻过世,遗下一双儿女。每次回家探望,临出门时,对着抱膝垂泪的小女儿,只感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谢征抚摸着跟随自己十数年的军刀,慨然叹息,
“月下畅谈,曲水流觞。两度接触下来,裴显此人胸中有大丘壑。他这般的人物,当有一番大作为,不该死于谢某刀下。”
文谋士也叹息着起身行礼欲走,又不甘地转回身追问:“那宫里密信……”
“先放一放。”
————
麒麟巷公主府在乒乒乓乓的修缮声里过了七月。围墙加高了两尺,西北边的望楼搭起了框架。
章御史的弹劾奏本递上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
城外的三家勤王军,以谢征的腾龙军为首。
谢征看到章御史那本弹劾抄写本的第二天,就上奏陈情,表明腾龙军六月还在城外追击溃军,刚刚领兵归营修整。只等修整完毕就走。
还有其他两家兵马比较少的勤王军有样学样,也写了奏表陈情。
但内容比谢征的奏表大胆多了。
特别是朔方节度韩震龙,话里话外全是抱怨。
奏表里直白地写:朔方军是接了勤王令,赶来京城勤王的。想要大军退走,朝廷倒是把封赏军饷给拨足了啊。领受了赏赐,朔方军二话不说,立刻就拔营回去。
朝廷为了这道弹劾奏本吵翻了天。
裴显虽然对弹劾内容不以为然,觉得章御史‘不懂军务,胡乱弹劾’,但并不妨碍他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
他也写了一道奏本,把‘抄没卢氏家产十二万两金’的抄家结果写进去,大张旗鼓地呈上朝廷,奏本里以秉公办事的口吻提议,
“卢氏侵贪无度,理应追索家产,归于朝廷。”
七月底,卢氏抄没的十二万两金浩浩荡荡送去了户部。政事堂很快议出了结果,兵部的诏令发给城外的三路勤王军,进城领赏,天恩浩荡。
卢氏既然连家产都抄没入国库了,顺理成章的,把卢氏定成重案的事,也就默认下来。
被拘押了整个月的卢氏大案,开始按照查办大案的章程开始三堂会审,代表着朝廷开始彻查。
卢氏嫡系的子孙一律被褫夺功名官职,正式过堂审问。
卢氏眼看失去了最后的翻身机会,百年巨木一朝倒塌成了既成事实,开在永乐坊的兵马元帅府摇身一变,在京城里炙手可热势绝伦,登门拜访的贵客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
各家都赶着去,姜鸾倒不去了。只在自家折腾防卫布局,拉着文镜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文镜隐约察觉到几分异样,但碍于自认为不是公主亲信,不敢开口问。
京城在诡异的平静里进了八月。
谢征接到宫里传来的第二份密信时,京畿二十里处驻扎的腾龙军大营已经得了军令,弓马待命,埋回炉灶,大军整装待发,准备回辽东地界。
城外驻扎的几家勤王军里,腾龙军第一个接到了朝廷允诺的封赏,将士五贯铜钱,绢帛一匹;校尉翻倍,将军再翻倍。此外还赏下绢帛米面,将士们按军功不同,各自升了职衔。
军营里发了庆功酒,篝火上架着烤羊烤猪,油脂滴在火里滋啦作响,肉香弥漫了驻扎地的各处营帐,将士们脸上喜气洋洋。
和中军大帐里肃穆压抑的气氛截然不同。
谢征面色沉重,把第二封密信拿给几位亲信幕僚观阅。
“圣人亲笔手书。”他眉峰紧皱,“斥责我等被小恩小惠迷了眼,无视君臣大义。催促起兵清君侧,发檄文征讨裴显,剿灭京城里的玄铁骑。事成之后按功论赏,立下首功者,圣人将亲开内库,赐下三倍重赏,封千户侯。”
幕僚们问,“节帅觉得我们当如何?所有人都以为腾龙军即将拔营离去。如果此刻起兵围剿玄铁骑,倒确实出人意料,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谢征坐在中军帐主位,久久沉吟不语。
他最后问,“其他几家勤王军都收到圣人手谕了?他们如何回应?”
“没有哪家明说,但猜测应该是都收到了。这两天各家都派了人过来我们营里探风头。明确定下决议的倒没有。”
“朝廷封赏也赐下了,将士军功也论好了,京城如今的局面也平稳。虽说倒了个四大姓之一的卢氏,毕竟和万民百姓们过日子没关系。再来个清君侧,讨逆臣……”
文谋士也深深皱起眉头,难以定夺,叹息,
“又起刀兵啊。”
————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谢征走出中军大帐,漫步走去空旷场地,抬头看头顶月色。
一轮上弦月,挂在静谧高空,在浓密云层间穿梭,盈盈泛光。
圣人在密信中写道:
【八月起兵,清君侧,除逆臣。】
信里允诺,铲除裴氏逆臣、清洗玄铁骑势力后,戍卫京畿的重任将交给他谢征。谢氏一族出了皇后和辅国重臣,势必一跃为四大姓之首。
懿和公主将在他走马上任的同时出降,婚事在京里风光大办。不开公主府,嫁入谢氏族中。若生子,封郡王。
光宗耀祖,名利双收,洞房花烛,荫萌子孙。
圣人的允诺,不可谓不重。
谢征在月下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一个修长如竹的人影,便在这时穿过营帐间的空地,在文谋士的引领下,寻找到谢征当面。
“长兄。”来人冷淡地行礼长揖。
谢澜回身,见了来人,并不觉得诧异,颔首回礼,“五弟。”
谢澜来了。
虽然同是谢家人,他们分属东西两处本宅,平日里并不亲近。
“大伯父有句口信带给长兄。”
谢澜口中的大伯父,正是谢氏当代家主,也是谢征的伯父。
“大伯父说:收到亲笔手谕的,不止长兄的腾龙军这一路。朔方节度使韩震龙,手里掌两万精兵,性情狡狯难测。若韩震龙敢孤注一掷,未必不能夺下勤王首功。长兄不争,将唾手可得的机会拱手让与旁人,谢氏凭什么跻身于四大姓之一。”
“澜言尽于此,还请长兄三思。”谢澜把话带到,再度长揖礼毕,转身欲走。
谢征在身后缓声道,“五弟是今年刚刚出仕吧。”
谢澜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转身应道,“是。”
谢征又问,“愚兄没有记错的话,五弟今年二十二岁?”
谢澜心里疑虑更重,看向族兄的眼神里多了警惕打量,还是那句简单的,“是。”
“五弟初出仕途,胸中尽是家国抱负,如雏凤展翅清鸣,眉宇间尽是风发意气。”
谢征打量着眼前的俊美青年。
同为谢氏族人,眉眼五官总是有三五份相似的。谢征的视线,便透过面前这份相似的眉眼,似乎看到了当年月下的自己。
“十年前,愚兄二十一岁,肩头担着家族重任,抛却年少私情,离别父母高堂,迎娶卢氏女,投身腾龙军。愚兄当时也是五弟如今这样。心怀家国,意气风发,不惜四处劳苦奔波,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如此说着,眉宇间渐渐露出怀念而伤感的神色。
“十年之后,谢氏族里又出了五弟这样的俊彦。同样地心怀家国,意气风发,同样不辞劳苦四处奔波,为家族前程效力。”
“但愚兄,人生过半,半生所求皆成空……已经倦了。”
—————
一轮上弦月如钩,在浓厚的云层里穿梭,于高空夜色里发散着莹莹幽光。
这夜姜鸾又没有睡好。
这天夜里,她再次的梦回了前世。
只不过这次的时间更早些,她直接回到了前世那个极黑暗的深秋夜晚。
她是孤零零逃出来的。
那个寻常秋夜的黑暗的夜空,被烧红的火焰映得通红。
守卫宫禁的玄铁骑,她平日里刻意保持着距离,并不和他们多来往,连姓名都不知道几个,但来来去去的面孔却是认识的。
那个夜里,乱军直入内皇城,她亲眼看到,有许多张看得眼熟的年轻面孔倒下了。箭伤,刀伤,各种各样的死法。他们拼死挡在临风殿门外,给殿里的她们拖延了一时半刻的时机。
白露和她的身材最相像,穿上了公主服饰,端正坐在正殿明堂。
春蛰和夏至细细地发着抖,故作镇定地站在白露身后。
自从晋王四月里殁了,他唯一的遗腹子也没保住,姜鸾在夜里总是睡不着,身子便始终不怎么好。
当时正好入了秋凉,她那几天正病着,躺卧在后殿西尽头的寝堂里,恰好距离临风殿宫门的距离最远。
秋霜和奶嬷嬷把她从寝堂里悄悄地扶出来,往后殿偏僻处躲避。
当时姜鸾身上只穿了件夹衣,一条料子单薄的织金石榴裙。
秋霜正在偏殿里翻找宫女秋冬季节穿的厚夹袄,准备给姜鸾穿上,正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惊喜欲狂的高呼,
“抓到汉阳公主了!”
秋霜和苑嬷嬷齐齐地抖了一下。两人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冲进来的乱兵用的词是:‘抓’。
衣服什么的再也顾不上了,她们两人左右搀扶着姜鸾,从偏僻的角门冲出去,一路往紫宸殿方向狂奔。
四处都是乱兵,服饰各不相同,压根分不出哪方势力,出身寒门的士卒被鲜血和金银富贵刺激红了眼,连将领的呵斥声也充耳不闻,管你什么贵重身份,为了一根金簪子,一只金镯子,也能手起刀落砍下贵人的脑袋。
她们一路逃,一路把姜鸾身上佩戴的零零碎碎的珠玉配饰摘下往地上扔。
一队不知归属哪边兵马的士卒举着火把冲过来。
“你们几个是哪个宫的?!”小头目远远地大喝道,“停下来,报明身份!帮忙指认宫里的贵人免死!”
秋霜含泪用力推了姜鸾一把,把她推到身后灌木丛林的阴影里,漆黑的夜色藏住了姜鸾身上的石榴裙的金线亮色。她自己整理衣裙,摆出大宫女的身份,强自镇定地过去交涉。
她的口才极好,指着另一个方向,滔滔不绝地说明皇城地形,重要宫室的所在。那一队五六个人不知不觉都围了过去听她掰扯。
苑嬷嬷趁机扶起病得昏昏沉沉的姜鸾,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紫宸殿方向去。
紫宸殿是皇帝寝宫。
临风殿毕竟隶属后宫,不通政务。从苑嬷嬷以下,所有人都天真地认为,有天子亲自坐镇,北衙禁军护卫,在这个皇宫陷入剧变的夜里,如果说皇宫里还剩最后一个安全的所在,那必然是天子寝宫。
她们奔到半路上,皇帝起居的寝宫紫宸殿方向,突然升腾起不祥的火光。
苑嬷嬷惊得跌坐在地上,又跌跌撞撞起身,扶着昏沉的姜鸾改往御池方向奔逃。
环绕皇城的御池是活水,连通着城外洛水。
宫门早被堵死,局势混沌不明,连紫宸殿都出了事,留在皇城里只能任人宰割。只有走水路,才有一线生机。
她活下来了。
但她身边亲近的人,在那个极度混乱的夜晚,一个不剩,都没了。
姜鸾在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里惊醒,冷汗渗透背后的绢衣。
“二姊……”她在漆黑的帷帐里喊,“二姊!二兄!嬷嬷!”
今夜外间守夜的又是秋霜,惊得小跑过来,匆忙点起长案上的烛台,把两层纱帐左右挂在金钩上,明亮烛火映了进来。
“公主梦到什么了?怎么梦里惊叫起来?”
秋霜拿过帕子,坐在床架边的脚踏上,细心地擦着姜鸾额头细密的冷汗。
“苑嬷嬷初更时过来看了一圈,刚刚才睡下了。嬷嬷这几年上了年纪,夜里睡得浅,早晨又起得早,奴婢几个便不让她守夜了。”
她小心地查看着姜鸾发白的唇色,急遽起伏的胸膛,“公主可是又做了噩梦,心里不安稳?奴婢这就唤苑嬷嬷过来。”
姜鸾闭着眼,摇了摇头,“不要打扰奶娘。”
半夜噩梦,人躺着发懵,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索性披衣起身,正打算四处走动走动,吹点夜风,散散燥气,门外却有消息半夜里匆忙地报进来。
“宫里来人了!薛二将军侯在门外,请公主即刻入宫。”
听到‘入宫’两个字,姜鸾瞬间清醒了。
“去问薛夺,天还没亮,叫我入宫做什么?”
传话的人很快飞奔回来,转达薛夺的原话:
“——圣人病情不稳,请公主入宫探病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