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帝在京城大乱之夜猝然崩殂,晋王姜鹤望八月里登了基,改国号为‘端庆’。
但晋王的情形始终不大好。
八月初十那个混乱的夜里,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多了个癔症的毛病。
三天里总有两天犯癔症,人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不是在做噩梦,就是在大喊大叫,亦或是躲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从癔症里清醒的时辰不多。
就算是偶尔神志清醒过来,可以虚弱地说几句闲话,听几句政事,眼前还是见不得水。
今日姜鸾进去的时候,情况不是最好,也不是最糟,她二兄端庆帝在沉沉地睡着,顾娘娘守候在龙榻边,懿和公主姜双鹭坐在对面的贵妃榻边,姑嫂两个在轻声细语地说话。
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在侧梢间里给小皇子喂奶。
透过半透明的窗纸,可以依稀看到小皇子手脚舞动的轮廓。
“阿鸾来了。”顾娘娘勉强扯出一个笑。她眼眶泛红,应该是刚刚哭过不久,“圣人刚刚睡下不久,不好叫醒的。”
姜鸾坐到床边,仔细打量二兄的面容。
新帝被宫人仔细地打理身体,身上极洁净,胡茬也被细心地清理过。但精神状态明显不好,眉头在睡梦里依旧紧张地绷起,牙关紧咬,眼下隐约一圈暗青。
他之前一天一夜没合眼,御医半夜来看诊过,用了平抑焦灼、舒缓心境的药,凌晨时刚刚睡下。
姜鸾探了探脉搏,脉象细弱而急促,心跳忽快忽慢。她询问二嫂,“二兄如今还是见不得水?”
顾娘娘红着眼眶叹息。
“花盆,茶水,洗漱银盆,养莲花的缸,能清出去的都清干净了,庭院里的池子也填了。擦洗身子也是趁他睡下的时候。”
她愁眉不展,“但人活着,总不能不喝水吧。每日光是给喂水,就需要费大力气。”
顾娘娘心里愁苦之极,在两个小姑的面前,神色倒是没有完全展现出来,只避重就轻地说了句,“但身子休养恢复了不少,比前阵子好多了。”
姜鸾坐在龙床边,摸了摸二兄青筋露出的手背,有点心疼,“还是瘦了好多。”
她左顾右盼,没注意到次梢间里的人影,“虎儿呢?”
襁褓中的小皇子刚满月不久,还没有起名。他是惊涛骇浪里足月生产下来的婴儿,长得虎头虎脑的,哭声洪亮,腿脚有力,人人见了都喜欢,昵称‘虎儿’。
顾娘娘指了指次梢间那边窗纸映出的人影,“虎儿还在喝奶。刚才阿鹭过来时,奶娘抱出来和二姑姑玩儿了好一会儿。玩儿得累了,喝完奶应该就要睡下了。阿鸾想看虎儿的话,叫奶娘把虎儿叫醒抱出来,和三姑姑再玩一会儿?”
姜鸾赶紧把人拦住,“别,让虎儿多睡一阵。他才多大。”
姜双鹭听得极不好意思,羞愧道,“是我思虑不周,和虎儿玩得太久了。阿鸾大老远跑来一趟,都没见着虎儿。”
“多大事儿。”姜鸾没放在心上,“虎儿今日好好歇着,三姑姑下次再来看。”
姑嫂说了会儿闲话,临走前,姜鸾想起一件事,
“二兄这回伤了肺,我听说有个偏方,喝梨子水对养肺大有好处。我旧日住的临风殿里记得有颗百年的大梨树?正好季节到了,过几天我摘了今年的新梨送过来,给二兄滋补滋补。”
顾娘娘笑着福了一福,“多谢阿鸾费心。”
姜鸾又过去探了探二兄的脉搏,脉象还是急促,但比刚才平稳了不少,不再时快时慢,今日至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她放下心,和二姊一同起身告辞出去。
顾娘娘端坐原处,注视着两位小姑的背影走远,幽幽地叹了声,吩咐道,“出来吧。”
奶娘急忙把虎儿抱出来。
虎儿一直在吮吸着奶,早已喝饱了,睁着葡萄似的乌黑圆眼,小胖手不住地在半空中挥舞着。
“小殿下好乖。”奶娘笑着恭维,“娘娘说了一句‘要睡下了’,小殿下便乖乖地喝奶,一声也没有出。”
虎儿刚满月不久,眼睛还不大能看得清事物,但娘亲的气息他是辨认得出的,转向顾娘娘的方向欢快挥动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亲抱。
顾娘娘盯着虎儿圆润红润的脸蛋,闭了闭眼,忽地滚落下一滴泪来,结结实实把奶娘惊到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抱着小殿下就要惊惶往地下跪。
顾娘娘把她拦住了。
“以后懿和公主来了,你不必刻意躲避,照常即可。”她拿帕子轻轻拭去泪滴,继续往下叮嘱,
“但若是皇太女殿下过来,听了通传,你便把虎儿抱进里间,有人问起,你便答‘小殿下睡了’。若是实在躲不过要带出来,务必你亲自抱好了,莫叫皇太女碰触到虎儿。”
奶娘又是震惊又是迷惑,呐呐地应下,“是。”
顾娘娘挥退了奶娘,把虎儿抱进怀里,亲自哄他玩耍了一阵,喃喃低语,
“虎儿,快些长大吧。你耶耶如今这幅样子,你再不争气些,将来你的大好江山也不知落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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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鸾从紫宸殿出来,和二姊并肩走了一段路。
八月初十的那场动乱里,谢征在城外按兵不动,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新帝登基后,政事堂以王相为首,议八月里的从龙之功。第一个封赏的是裴显,第二个封赏的就是谢征。
加官进爵,谢征赐下了二品骠骑大将军的职衔,在京城开了骠骑大将军府,同样赐下了‘剑履上殿’的殊荣。
但谢征和懿和公主的赐婚,如今有点不明不白的。
一来是先帝做主赐的婚,如今改朝换代了,新帝自从登基始终病着,政事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妹妹的婚事。
二来,新册封的皇太女殿下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得很。几次当众露出话锋,直接对礼部官员说:
‘今年事多,不必着急。搁置一段时间无妨。’
皇太女都发话要搁置,懿和公主自己又没有提出异议,新开府的谢大将军那边始终保持沉默。礼部官员揣度各方心思,当然还是顺着天家贵人的意思,往后搁置了。
“今日就不请阿鸾过去我殿里坐了。”懿和公主支吾了几声,知道瞒不过去,微红着脸自己招认了。
“谢大将军前几日托人送进来许多的东西,零零散散的,都是民间新奇的小玩意儿。什么皮影戏,机关鸟,从大到小一套十二件、能套起来的福娃娃……我身边的人觉得新鲜,从箱笼里全拿出来给我看,铺得满院子都是,都没处落脚。早上我还骂着她们呢。”
姜鸾噗嗤笑了,“他倒是上心。知道送进来金玉头面,绫罗绸缎,二姊正眼都不会落下一个,就会直接吩咐收库房,便挖空心思换些民间的花样讨巧二姊。”
她悄咪咪地出馊主意,“谢征孝敬什么,二姊全收着。反正你是天家公主,收他一个臣子的孝敬是理所应当的。他自己上赶着要送,咱们可什么也没应下。”
姜双鹭脸上飞起了浅淡的红霞,“拿人手软,是不是不太好……”
“二姊自己看着办吧。”姜鸾也不勉强她,大度地挥挥手,“行,二姊先忙着收院子。那我改天再过去。”
时辰尚早,她惦记着刚才大片银杏叶纷纷扬扬落下如雨的美景,带着文镜掉头往回走。
没走出几步,被人拦住了。
谢澜穿着惯常的那身绯色文官袍,从长廊处走出来:“请殿下回含章殿。”
姜鸾歪着头看他,轻笑,“怎么又是你,谢舍人。本宫没记错的话,你的官职是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不是本宫手下的东宫舍人。二兄病着,不召你随侍,你在御前的差事轻省,就回你的中书省值房去。整日盯着我做什么。”
谢澜垂眸行礼,“臣奉了裴中书之命,看顾着殿下,督促殿下用功进学。”
姜鸾点点头,“对了,他如今是中书令,是你顶头上峰了。他的令你是要听的。”她背起手悠悠然走出几步,
“但我什么要听呢。”
说完径自喊,“文镜,带路。”甩下谢澜走了。
谢澜脸上没什么表情,深秋的风带了寒意,卷起枯叶,吹过他绯色的衣摆。他站在宫道旁排列整齐的松柏树下,仿佛一块精雕细刻的玉雕。
他初入仕时,皇后谢娘娘是他嫡亲的姊妹,他是正经的国舅爷,在延熙帝面前深得信重。
每日伴驾、负责草拟诏书的中书舍人,十日里有八日点他随侍御前,是中书省炙手可热的红人。家族里极为看重他,给他在极靠近皇城的坊里专门安置了一处宅子,一应用度绕过他那房的公中月例,只需他一枚私章,不管开支多少,从族帐上直接划走。
出仕不到一年,延熙帝猝然驾崩,谢皇后离开京城,远远地避居离宫。
谢皇后的头衔倒是变成了太后,但宫里又多了位顾皇后,新帝正妻,正经的六宫主人。谢娘娘这个太后还不是上一辈的长辈身份,只是个长嫂。
明眼人都知道,谢娘娘大势已去。
他这个刚刚入仕不满一年的中书舍人,也从繁花似锦、人人追捧的大好前程,落到如今整日清闲无事,无需伴驾,也无人过问。
延熙帝登基短短两三载,穷兵黩武,耗空国库,戕害手足,京城连续遭遇两次险境,险些动摇了大闻朝根基。
政事堂议定了谥号,捡新帝人清醒的时候呈上去。
新帝姜鹤望在龙床边剧烈地咳嗽着,握住御笔,朱笔重重写了个‘甚好’。
就此定下了‘灵’字的恶谥。
虽然无人明着打压谢澜这个先帝时的国舅,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他被延熙帝连累,仕途受阻,想要再进一步,今生是难于登天了。
谢氏族内给他的那处宅子虽然没有收回去,但再想以私章直接从族帐里划走开支,已经不能了。
家族把之前给他的所有优待转给了他最近炙手可热的族兄,谢征。
谢澜在风里无声无息地站了一阵,视线落在前方走远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虽然纤细而单薄,个头至今未到他下颌,却仿佛是迎风盛开的一支栀子花,那娇小的身形里蕴含了许多鲜活力量,脚步声都是皇城极少见的轻盈活跃。
他默不作声地跟随上去。
姜鸾刚才路过时,叮嘱了值守小内侍不要打扫落叶,隔了半个时辰过来,夹道上果然已经被风吹落了一大片的银杏落叶,黄灿灿地煞是好看。
她捡起几片形状好看的叶子,兴致勃勃地打量着。
不知何时开始,谢澜又悄然站在路侧边了。
平心而论,谢澜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那张脸着实赏心悦目。
姜鸾起了三分兴致,也不管谢澜为什么要跟着来,索性以欣赏的眼神细细打量周围,美景配美人,此处景致可以入画。
只可惜美人始终沉着脸,眉眼不够鲜活,十分景致也少了三分韵味。
她欣赏了一会儿,惋惜地问,“谢舍人,你最近是怎么了,怎的终日不见你笑一次。从前你也不怎么笑,但也没有如今这么沉郁。”
谢澜平静地应道,“臣一心为殿下思量。想到殿下如今的处境,臣只觉得忧思满怀,心境沉郁,笑不出。”
“嗯?”姜鸾停下打量银杏叶的动作,视线抬起来。
“谢舍人……替本宫一心思量?忧思满怀,忧愁到笑不出?”她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捧腹笑出了声,“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了。”
她顿时兴致大起,几步蹦跶到他面前,抬起视线看他。
“几句话不是随口说的吧。谢舍人到底想说什么?我今日有空,仔细说给我听听看。”
谢澜道,“刚才殿下去了政事堂,要求少读书,多观政。”
“御史中丞崔知海,提议把殿下‘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要求转呈给王相决议。李承嗣李相,沉吟不决。”
“裴中书说了一句话,两位相公[1]便默然不语了。此事不了了之。”
空无他人的偏僻庭院里,他清晰而简洁地转述了裴显在政事堂中和几位朝廷重臣商议,原本不该传出泄露的私密言谈。
“——皇太女观政,如果她始终一言不发倒还好。如果她听到半截,开口吩咐我们做事,你我是听还是不听。”
“——还是送去含章殿读书省事些。”
四周安静了下来,文镜默默地退远了几步。细微的秋风声响里,姜鸾指尖转着银杏叶细而长的叶茎。
“是他会说的话。”她最后点点头,若无其事说了一句。
皮靴底踩青砖清脆,哒哒哒地走出几步,姜鸾回头问谢澜,“那你呢。”
“私自传出政事堂廷议言论,被人知道,你必然会被弹劾,只怕连现在的中书舍人的官职保不住。谢舍人,为什么要冒着被追责的风险,转述给我听。”
姜鸾说到这里,顿了顿,轻笑,“难道是为了那份表兄妹的外戚情谊?谢五表兄。我倒不大信了。”
谢澜低垂着眉眼,动也不动地站在银杏树下,树冠浓密阴影遮挡了他大半张清雅面目,几片树叶打着旋儿转下来,落在他绯袍的肩头。
他下定了决心般,抬手撩开衣摆,长跪在树荫下,双手放于额前,郑重行揖拜礼。
“臣愿追随皇太女殿下。”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冽无波的,“圣人病重,小殿下刚过满月。皇太女殿下既然入主东宫,便是一国储君,理应入朝观政,担负起监国重任。如今却在宫中处处被人掣肘。臣不才,愿加以助力,助皇太女殿下早日脱离掣肘,立身于朝堂之上。”
姜鸾绕着他转了两圈,饶有兴致地反问,“不靠亲戚拉近关系,铁了心要论君臣?”
谢澜不应。
羊皮小靴停在他的前方,姜鸾低头看着他就连拜伏时也拉得笔直的肩胛脊背,出声应下。
“好吧。就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做个纯臣。”
“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谢舍人。”她弯腰替谢澜拂去肩头落下的银杏叶的同时,语气轻缓地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说本宫被人处处掣肘……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谢澜借着她搀扶的动作起身,薄唇开合,毫不迟疑地吐出极清晰的一句话语,
“身在政事堂,同时手握军务、政务大权的当朝权臣,中书令裴显。”
姜鸾赞许地点点头,“答得直白。现在回答本宫第二个问题。”
“你代表哪方势力而来?你谢澜来投奔我,站在你身后的,是只有你自己,还是谢氏全族?”
谢澜这回默然许久,最后冰冷地道,“只有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