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位于内皇城的东南处,占据了偌大一片地势。虽然统称‘东宫’,其实内有大小殿室十数间,构造类似于缩小的皇城。
前殿是皇太子召见东宫属臣,议事问政的地方;后面的寝殿供皇太子日常起居;东西预备着数处内院,供太子妃和太子侍妾居住。
如果皇太子年纪尚小,出阁读书也安排在东宫。位置就在前殿里的含章殿。
如今姜鸾受封皇太女,这是大闻朝开国以来入住东宫的头一个皇太女,东宫自然要整修。
姜鸾领着谢澜,在文镜的护卫下,踩着汉白玉石阶,迈进东宫敞开的朱红宫门时,迎面看见淳于闲站在殿前开阔的庭院里,和几名官员说话。
汉阳公主入主东宫,淳于闲这个公主府长史当然也跟随入了东宫,封了四品东宫詹事,连升四级,二十多岁年纪坐稳了东宫最要紧的职位,当初调去公主府任职时闲言碎语的六部同僚惊掉了下巴。
她走过庭院时,风里依稀传来几句言语,
“……处处都是腾龙图案,皇太女殿下入住,日日对着,不合适……”
几名官员见了她,急忙过来行礼。
都是工部的官员,围拢着姜鸾,说起他们整修东宫的重点打算:
“臣等提议,东宫里的腾龙图案都要修一修,绘成飞天彩凤!”
姜鸾笑了笑,抬眼打量四周处处可见的腾龙祥云图绘,
“谁的好主意,本宫自己都没想到。实在是出类拔萃啊。”
为首的工部郎中兴奋得满脸红光,“是工部应侍郎的提议,臣等也觉得好!”
姜鸾不置可否,召了廊下迎出来的秋霜,“带几位工部郎中去喝茶,歇息歇息。看他们忙活得满头是汗。”
又召了淳于闲过来,带着笑悠然问,“他们提议把东宫殿室的所有腾龙全改成彩凤,你觉得如何?”
淳于闲不吭声。
姜鸾吩咐下去,“带话给几位工部郎中,叫他们回去自己商议着。本宫觉得花费过于奢侈,不想改。若他们坚持要整修的话,写个奏本,写明预算,正式递进中书省。”
淳于闲刚才还有些摸不准,如今听了那句‘递进中书省’,倒是确定了姜鸾的心思。
“奏本递到裴中书的手里,他们几个的仕途也算是到了头了。”
淳于闲摇摇头,“裴中书最为厌恶表面文章。浪费巨资钱财,只把龙改为凤,于国于民何益呢。”
姜鸾哧地笑了,“于国于民当然无益,于仕途或许有益?他们是在明晃晃的拍马屁啊。”
她随意地坐在长廊栏杆上,抬头看头顶的腾龙柱。
“国库穷着呢。裴中书费了大力气扳倒了卢氏,抄家得的钱财还没进手又流水般花了出去。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至今只发下了一半。明日工部那几个如果坚持上奏,叫裴中书见了奏本,只怕要恨得入骨。”
“殿下刚才为何不劝一劝。”
“我劝什么?动了歪心思的人,还留着做什么?裴中书如今势大,借他的手用一用,索性清除一轮杂草,把位子让出来,让给心思没那么歪的人。”
姜鸾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问,“淳于手边有没有什么人选举荐?名字职务报上来,我这边先预备着。”
淳于闲斟酌着谏言:“皇太女打算的做法,于朝廷大有好处,但和裴中书的关系融洽并无好处。若是传出去,对殿下自己的声誉也不大好。自古东宫重贤德……”
姜鸾粉色的唇瓣翘起,开口:“错了,淳于。”
淳于闲愕然,“臣属哪句话说错了。”
“说的话句句都对,但时机错了。”姜鸾随意地倚靠栏杆,望向头顶金粉绘制的腾龙图案,
“淳于,你是寒门出身、饱读诗书经义的贤臣,未经历过京城的政局倾轧。诗书经义的道理,是局势安稳时治国用的。现在我安稳吗?”
淳于闲哑然无语。
她起身安抚地拍了拍淳于闲的肩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本宫从前吃的亏太多了,亏出不少经验,私下里说与你听。”
“人都不安稳,贤德名声有什么用。”前头是往下的台阶,她三级并做两级,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贤德名声能让大权在握的裴中书听我的话吗?能免了我每日的读经义写文章吗?能让我去前殿观政吗?贤德名声只会牢牢地困住我的手脚,让我连在殿里听听曲儿,看看歌舞都不行。”
“更何况,”她竖起纤长的手指,晃了晃,
“我还不是正大光明立储的皇太子,而是半路出家的皇太女。自古世道如此,女子要立身,比男子更艰难百倍。你瞧着吧。如果立起了贤德名声,以后有的是人顺着这点拿捏我。”
她回头笑问,“我说的对不对,谢舍人?”
谢澜走上两步,毫不迟疑接口,“殿下说得极是。如今情势已经处处被人掣肘,若再循规蹈矩,贤德,大度,宽仁,谦和,忍让,是高洁品质,亦是重重枷锁加身。”
“说得很好。看得出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了。”姜鸾一拍手,“帮我想个法子,有什么办法冲破如今处处被人掣肘的不利局面?”
谢澜不假思索,“风起于青萍之末,千尺长堤溃于蚁穴,从细微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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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裴显从政事堂出来,斜阳夕照,远山苍茫,秋风裹挟着枯叶飞过庭院,自有一种萧瑟美感。
他站在台阶高处,驻足观看了一阵。
自从八月京城那夜,他立下了从龙之功,被时势推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同时揽着军务、政务,两边的大权,风头几乎盖过了朝堂里执政数十年的王相王懋行,说一句权柄煊赫,当朝新贵,并不算过。
却也是是他三月从河东领兵勤王时,并未想到的局面。
八月初十动乱当夜薨逝的天子,是裴太后的亲子,他血脉相连的嫡表亲。他扶持登基的新帝,性情温吞宽和,更适合为天子,却和裴氏并无血脉关联。
延熙帝山陵崩,死因并不像放出来的‘受惊病重薨逝’那么清楚干净。离宫那边的裴太后连续发书信痛骂他。
骂到现在,他已经连信都懒得打开了,直接往书房的故纸堆里一扔了事。
远在河东的裴氏家主是他的嫡亲叔父,写信谨慎地表达了家族的不安。
他写了极长的书信阐明京城局势,安抚河东的族人。
但身边无人能安抚他动荡的内心。
京城皇宫的秋天景致极美,枫叶火红,银杏明黄,庭院萧瑟落叶也值得一观,他便偶尔驻足看几眼。
京城朝廷的战场,和河东边境的战场大不相同。
官场沉浮,见惯风浪,惊心动魄的一夜剧变过后,周围所有人都如他这样,不管心里如何动荡,表面波澜不惊。微笑平和的寒暄下,潜藏了千尺巨浪。
他五月里征讨兵饷,掌管着户部钱袋子的李相屡次推脱,他派兵围了李相府,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三万两银,两人当众撕破了脸。
不过短短三五个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里每日碰面时,就能够镇定地手捋短髯,一脸平和地和他谈笑风生了。
裴显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权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谈笑风生的李相,不知道会不会头一个冲过来往他身上砸石头。
或许第一个还轮不到李相。自从他抄了卢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要把他裴氏连根拔起的世家大族。
但只要他手里有权有兵,他的兵马元帅府赫赫不倒,他还在政事堂里端坐,那些黑暗里潜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辈子远远地在暗处盯着,等着。
他望着庭院里被寒风吹得满地翻滚的枯枝落叶看,不知怎么得,却想起来早上哒哒哒踩着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鸾。
还有她意外听到了背后闲谈,毫不顾忌,高声应的那句,“听到了!”
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不给政事堂面子。出人意料之余,想起当时政事堂里鸦雀无声的尴尬局面,又让人忍俊不禁。
他京城里这位按头认下的甥女,倒是个脾性与众不同的。小小年纪,心里自有城府,却又不是那种‘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谋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给你个迎头巨浪。
裴显细微地弯了弯唇,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早上猝不及防,迎头挨了一记巨浪,那碗五味杂陈的茶汤确实惹着他了。
满口的辛辣苦涩咸,当着人前若无其事喝下两口,之后连喝三四碗茶也压不下去那股怪味儿,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
当时他压着心气,不冷不热地刺了句‘重阳宴大射’。
事后想想,他连李相都能若无其事地当面寒暄谈笑,和年仅十五岁的小丫头针锋相对什么呢。
即使对方身份贵为皇太女,他年长了她许多,还是该大度些。
姜鸾虽然会骑马,但不曾学过射术,重阳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场,开不了弓的。
裴显思忖着,脚下便换了个方向,往东宫方向走。
“督帅。”身边的亲兵依旧还是按军里的职衔称呼他,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两刻钟,宫门要下钥了。”
自从裴显升任中书令,谢征开了骠骑大将军府,裴显手里的京畿防务,被谢征分走了一部分。
京畿内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宫守卫权。值守皇宫各处宫门的南衙禁军十二卫,填补了一些谢征的腾龙军进来。
今晚正好是谢征的人值守宫门,对裴显这边的人公事公办。等宫门下钥后,万一被拦住不好看。
裴显摆摆手,“无事,去东宫看看。等下从东宫边上的嘉福门直接出去。”
嘉福门紧邻东宫,向来是东宫自己的亲卫看守。守嘉福门的都是文镜麾下的人。
——
才走近东宫,隔着宫道远远地看见前方透出了大片灯火。裴显便是一皱眉。
新帝病重,不见好转,满宫心情沉郁。顾娘娘三日前传下宫规,宫中禁奏乐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后不得浪费火烛。
虽然拘束的是后宫的宫人,东宫在皇宫里自成一隅,并不隶属后宫管辖。
但裴显原以为,姜鸾新入主东宫,行事多少会收敛些。
没想到东宫今晚却是火烛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昼。
正想到这里,一阵喧嚣热闹的乐声越过宫墙,传入他的耳朵。
鼓点急促,乐音激昂,听着像是京里时兴的胡腾舞。
裴显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脚步沿着围墙往东宫正门方向去。
随着他走近,那激昂的鼓点和乐声越发地响亮,夹杂着阵阵的笑声和惊呼声。
跳舞奏乐的地方似乎不在后面寝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里,隔着一道院墙清晰可闻。
一个温软动听的少女嗓音在笑,那声音极耳熟,裴显一下便分辨出来,是姜鸾在笑着拍手说话,“小白,跳快些。”
大白跪坐在庭院树下奋力敲鼓,小白气喘吁吁地在庭院中央飞快舞动胡旋,华丽舞衣转出了层层虚影。
姜鸾坐在庭院正中,兴致勃勃地边观看歌舞边惊叹,
“怎的能转这么快。”
小白急促地舞动,边跳边喘息着回道,“回殿下的话,还、还能更快些。”
姜鸾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裴显:“……”
站在宫门外,他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去了。
他才几日未过来看,东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文镜领着东宫亲卫,正在庭院四处巡值守卫。
远远地看到裴显过来,守门的几个亲卫飞奔回去报信。文镜急匆匆赶到门边,裴显一摆手,阻止他往里面通报的动作,撩袍跨进了门槛。
文镜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军里的称呼,过去一步行礼,抬高声线喊道,“末将见过督帅!”
庭院里的乐音瞬间停了。
四周宫灯点亮、灯火通明的宽敞庭院正中,小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舞步,望向殿门边。
一道冰寒的视线攫住了他。
小白跳到热汗涔涔的燥热身体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通冰水,瞬间凉下来,他忙不迭地往旁边躲避,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栏杆阴影里,跪伏在地迎接。
大白也急忙抱着手鼓起身,同样跪伏在地。
裴显冰凉的视线越过两名伶人,越过满庭院亮堂堂的烛火宫灯,望向庭院中央的一座小型华表。
一张黑木长案安置在华表的汉白玉栏杆下面。
姜鸾安然在耀眼灯火中央,素手托腮,斜倚长案,浅笑盈盈,
“裴中书来了。”
姜鸾身侧,端正跪坐着绯衣官袍的谢澜。
骤然见了顶头上峰,谢澜面色如常,一丝不苟地行礼,“下官见过裴中书。”
裴显的视线扫过谢澜。
宫门已经下钥,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一个中书舍人,都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在东宫。
下一刻,注意到谢澜正在做什么,他的瞳孔又是微微收缩了一下。
谢澜面前放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盏,盏里盛放着一碟金灿灿的柑橘。
身穿着绯色官袍的谢澜,白玉般的修长手指掂着柑橘……正在剥橘子皮。
裴显的视线顿了顿,略过那盘柑橘,缓步走了过去,语气极为平淡地回复问候。
“谢舍人免礼。整日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身子不适,自行回家休息了。怎么会在殿下的东宫?”
谢澜垂眸回道,“殿下挽留,要臣剥几只柑橘。”
裴显凉笑了声,“中书省门下,声望极清贵的中书舍人,不去中书省值房待命,却来做小伏低,做内侍仆役做的事?”
谢澜剥好了一只柑橘,仔细放进琉璃盏里,金黄色的柑橘一瓣瓣地展开,仿佛盛开的花瓣。
他双手捧起琉璃盏,奉给姜鸾面前,平静地道,
“殿下为储君,下官为臣下。君臣有别,君要臣做的事不分大小,为臣者不得辞。”
好一句‘君臣有别’,好一句‘为臣者不得辞’。
裴显以全新的审视目光端详了几眼谢澜,神色反倒平静下来。
他的视线转向旁边托腮看好戏的姜鸾,“殿下今晚是在做什么呢。”
姜鸾嫣然浅笑,晃了晃手里的金杯,
“裴中书先答一句,今晚来东宫做什么,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过来的?若是以小舅的身份过来,东宫里没有你甥女,劳烦去二姊的景宜宫。若是以中书令的身份过来——君臣有别,先把君臣礼行了。”
裴显神色淡漠地站在原地。
他来东宫做什么?
眼前这位听着靡靡丝竹乐音,观着美貌伶人歌舞,清贵的中书舍人替她剥橘子,快活地乐不思蜀,她会为了重阳宴大射下不了场,开不了弓而烦忧?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并无几分笑意的笑容,转身往外便走。
人还未出庭院,却听到身后的声音悠然道,
“中书省的值房申时就散值了。裴中书这么晚了过来探望本宫。虽说如今我们没了舅甥名分,或许裴中书还想论一论从前结下的那点情分?”
春蛰和白露合力抬来胡床,姜鸾指了指对面,平淡吩咐,
“坐吧,裴中书。夏至过去斟酒。”
裴显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撩袍坐下。
“从前那点交情没什么好论的。”他不冷不热地道,“看殿下的东宫今夜歌舞热闹,正逢盛事,凑个趣。”
夏至送上了金杯和酒壶。他冷淡地打量四周歌舞升平的场面,抱着酒中加五味料的警惕之心,谨慎地抿了一小口。
入口却是极寡淡的味道,在他的舌上滚过,几乎和水差不多。
裴显微微一怔,改而打量手里的酒杯。
东宫大张旗鼓,歌舞夜宴,丝竹靡靡之音充斥庭院,席间上的‘美酒’……
居然是给十岁刚入席的小孩儿们喝的果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