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起》
“咚——咚——咚——”
随着清晨的鼓点声声,京城一百零八坊门打开。万家百姓起身,在晨鼓声响里开始新的一天。
光德坊东南角的京兆府。
官衙大堂里,京兆尹正在升堂断案、断到乌烟瘴气时,麾下的功曹参军匆忙小跑过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
京兆尹急忙起身,丢下堂下掰扯不清的一众案犯,从大开的衙门口疾步迎出去,迎头便拜倒。
“微臣参见皇太女殿下!”
姜鸾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眼气派的黑底泥金大牌匾,在京兆尹的陪伴下,悠闲踱进京兆府大门。
朝廷上个月颁下一道敕令,她如今身上兼任了雍州牧的职务。
京城隶属雍州府,雍州牧这个职务向来由有资历的皇家宗室担任,太皇帝登基之前也曾担任过雍州牧。
虽说多半挂个虚名,实际政务都由下面的官员担任,但雍州牧这个职衔,是历代皇太子履政的第一步。
自从身上担了雍州牧的虚职,京兆府她是经常过来了。
京兆尹搓着手在前面引路,“明日就是皇太女殿下的生辰,原以为殿下不会过来的……”
姜鸾熟门熟路地走去衙门正堂,在隔着一层竹帘的旁听坐席处坐下,对京兆尹说,“本宫哪天的生辰都不打紧,你照常审你的案子。本宫惯例只旁听。”
京兆尹坐回去,摆出全副精神,一拍惊堂木,喝道,“呔!下面的书生,你和那邻家民妇是如何的瓜田李下,还不如实招来!”
姜鸾早上过来没吃宫里的早膳,车马拐进光德坊时,在一处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家处停下,买了两块新出炉的热腾腾的胡饼,揣在帕子里带进来。
现在正好得了空,一块块地掰开,配着煎茶,耳边听着断案,有滋有味地吃了几口。
京兆府里什么样的案子都能撞见,今天堂上断的是一桩风月案子。
那民妇生得有几分姿色,自家汉子看得紧。偶尔有天出门办事,说好了晚上回,却又特意提前赶回来,结果下午在家门口,迎面撞见邻居家的白面书生跟自家媳妇隔着一道篱笆说话。
说着说着,风吹动了树枝,一朵槐花落在他家媳妇的肩头,他亲眼那白面书生伸手把槐花从他媳妇的肩头小心翼翼摘了下来。
汉子火冒三丈,冲过去暴打了邻家书生一顿,捆了书生,又拖着自家媳妇来了京兆府,气势汹汹要问‘这对奸夫淫||妇’的罪。
京兆尹听完了,一拍惊堂木,问那书生,“你是读书人,如何做下这等轻薄之事!”
书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齿漏风,肿着脸不恳认罪,“小可是读书人,如何会做轻薄事!小可只是见一朵槐花落在娘子身上,残花不配娘子的新衣,擅作主张拂去了槐花,连娘子的衣角都未碰到一分!”
民妇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书生过来借两根木柴,彼此都是邻居,奴就做主借了!奴若是知道书生会动手拂槐花,奴绝不会靠近那道篱笆啊。”
拖了媳妇和书生来报官的苦主汉子勃然大怒,“明明就是一对奸夫淫||妇!草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槐花是物证,草民就是人证!府尹大人替草民做主!”
京兆尹听他们掰扯不清,叹着气一拍惊堂木,说,“糊涂人做下糊涂事,被夫家当面撞见,你们两个说没有奸情,可有证据啊。”
堂下两个当然举不出‘没有奸情’的证据,通奸的罪名不小,书生脸色发白,民妇哭得死去活来。
京兆府审案不禁围观,今天又是风月案子,堂外早聚集了大片百姓,指指点点。
姜鸾吃了半个胡饼,堂下民妇哭得几乎厥过去,哭声吵得她头疼,她随手拿起吃剩的半张胡饼,掀开竹帘走了出来。
京兆尹赶紧起身,撩起官袍绕奔过来堂下,“区区小案,怎的惊扰了殿下。”
从堂上手握威武棒的衙役,到告状的苦主,齐齐慌忙跪倒了一片,“草民等参见皇太女殿下!”
“不必拘礼,都起身吧。”姜鸾随手从胡饼上捻落了几颗芝麻,撒在那苦主汉子的肩头,又替他拂去了。
她回头冲目瞪口呆的京兆尹说,“胡饼的芝麻落在这汉子的身上,本宫自作主张替他拂去了。你们众目睽睽,都看在眼里,是不是也觉得本宫和这汉子瓜田李下,纠葛不清?”
京兆尹慌得说话都磕绊了一下,“怎、怎么会!是皇太女体恤百姓,替庶民拂衣,是殿下仁厚的举动啊。”
“那就对了。”姜鸾几步走回座处,掀竹帘重新坐下。
“芝麻和槐花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拂个槐花而已,连衣角都没碰上,不管那书生心里如何想的,发乎于情,止乎于理,他没做什么逾矩的事。被拂了花的小娘子更是无辜。倒是那汉子,人家只不过拂了朵花而已,你心里想什么龌龊事呢。”
京兆尹想想有道理,坐回去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堂下那汉子,风吹花动,书生拂花,倒惹得你这汉子龌龊心动!些许小事也来惊扰公堂,皇太女殿下今日在场,拖出去褫衣打棍光溜溜的不雅,你侥幸逃过了十棍,还不老实回家去!”
围观百姓轰然的大笑议论里,汉子垂头丧气地告了罪,被衙役推搡出去了。
姜鸾就着手边的清茶,慢腾腾地吃着胡饼,在京兆尹大堂旁听了一早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半夜偷了邻家一只鸡,就是街头游侠儿呈勇斗殴,头一桩风月事都算是最大的案子了。
“最近京城挺太平的啊。”回宫的路上,姜鸾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沿路的热闹景象。
正是午后时分,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东西两市都开放了,坊间摆摊的商贩也都出摊了,酒楼高高地挑出招牌旗帜,主街上行走的百姓摩肩接踵。
马车上随行的是崔家四娘,崔氏撑立门户的女公子,单名一个‘滢’字。
过了正月,她被召入东宫做了皇太女伴读,姜鸾最近出宫都带着崔四娘。
崔四娘应声而答,“殿下观察入微。去年这个时分,臣记得正是先帝兵败太行山,乱兵围困京城城的紧要关头,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人人自危,和如今的局面大不相同。”
“短短一年而已。”姜鸾专注地盯着街道两边的热闹景象,“不扰民,不惊民,政局安定,民间就能自发地欣欣向荣。”
崔四娘正色道,“殿下说得极是。正是《尚书·武成》中所说的‘垂拱而治’一句的真谛。”
姜鸾瞧她妍丽的眉眼摆出正色的表情,纤细的肩膀拉得笔直,倒有几分谢澜劝谏时的姿态,好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滢说得有道理。别刻意那么紧绷着,私下无人时松快些。”
崔四娘劝谏完了,被皇太女扯了袖子,粲然一笑,换了个轻松随意的姿势。
“没办法殿下,父亲日日紧张督促,生怕臣带坏了殿下,被人揪出错处弹劾,他这个御史中丞没脸见人。”
御史台言官做的就是纠察弹劾百官的事。
御史大夫的职衔空悬已久,御史中丞崔知海是实际引领御史台的中枢人物,他自己的嫡女如果被自己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了,确实是颜面无光。
姜鸾坏心眼地提议,“怕什么,出了事,回去就和崔中丞说都是我的主意,是东宫皇太女把你这个崔女公子给带坏了。”
崔四娘嫣然而笑。
“臣年长了殿下三岁,今年已经十九了。”她举止落落大方,谈笑间自有一股鲜妍魅力,拿起琉璃盏里的枇杷,细心地剥净了外皮,放在姜鸾面前,随意提起自己的过往战绩,
“世家公子也见识过,平康坊的青楼楚馆也去过。驱犬驾鹰,山野游猎,什么花样都玩过,如何能叫殿下带坏了臣。”
姜鸾抱着大引枕趴着,若有所思地咬着指甲,“平康坊的青楼楚馆,我倒是没去过。阿滢……”
“别。”崔四娘见她懒得动弹,把剥好的枇杷提起,放去她嘴边,姜鸾懒洋洋地张嘴咬了一口。
崔四娘委婉地拒绝,“家父和裴中书交好。如果被裴中书知道臣引着殿下去了平康坊,那才叫里外无宁日。家里的家法等着,臣新得的东宫伴读的差事也要丢了。”
姜鸾转了转乌黑的眼珠,问她,“你觉得裴中书和本宫是什么关系。”
她这么问,崔四娘倒有些诧异了。
“裴中书是外戚。曾经和殿下论过舅甥的情谊。虽说如今论了君臣,但臣察言观色,觉得裴中书对殿下还是极为上心的。可见当初结下的舅甥情分还在。”
姜鸾趴在大引枕上闷笑了一阵,说,“阿滢,我能带坏你。”
———
谈笑不觉时日漫长,马车很快停在宫门外。
宫门里候着的年轻官员一身崭新朱色官袍袍,眉眼清贵端雅,正是东宫舍人,谢澜。
谢澜最近忙,今天是抽空过来的。
他身上东宫舍人的差事虽然还没卸下,但姜鸾在御前请了旨,把他调入了吏部。
二月里告老辞官的王相王懋行,身上兼领着吏部尚书的职务。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告老辞官,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不管王相为什么突然辞官,总之,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了。
吏部左侍郎资历够了,往上一步,补上了吏部尚书的位子,也算是众望所归。
吏部右侍郎顺势往上一步,补了左侍郎的位子。
空出来了一个吏部右侍郎的空缺,被姜鸾在御前讨了去,给了谢澜。
谢澜从东宫舍人调去吏部,官职连跳两级,直接升任了吏部侍郎的高位,五品绯色官袍换了正四品朱袍,在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里崭露头角,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最近在吏部里确实忙得很。
今天特意抽了空迎出宫门接了姜鸾,谢澜陪伴身侧,一行人往东宫方向缓行。
“殿下恕罪。”他歉意地说,“吏部事务实在繁琐,臣前两日和人议着议着忘了时辰,赶过来迎接殿下的时候,殿下已经回东宫了。”
姜鸾体谅地摆摆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够你忙的。你是东宫调出去任职的第一个,如今的年纪资历坐在吏部侍郎的高位上,表面有多风光,坐下去就有多烫屁股。你最近多当心有人给你下绊子,我在二兄面前求来的位子,千万坐稳。我这儿的接送不是大事,你别管了。”
谢澜低声坚持,“臣身上毕竟还兼任着东宫舍人的职务。殿下的出宫接送安排也是大事。”
“说的也是。东宫舍人的差事不能总让你兼任着,年纪轻轻的,别忙到积劳成疾了。”姜鸾倒是仔细地思考起来。
“五品东宫舍人有两个名额……阿滢,你做不做?”
崔四娘应声而答,“殿下愿意给臣殊荣,臣自然愿意。”
谢澜有疑虑。
“大闻朝开国两百年,虽说有女公子袭爵,但从未有女子入仕朝廷为官。以往的女官都是任职宫廷六局,掌皇家内务事的内廷官。殿下,此事不容易推行。”
“是不容易推行。”姜鸾不否认,“但如今的政事堂风向变了。试一试。说不定能成呢。”
她边走边说,“我琢磨了有一阵子了。女公子在家族里可以袭爵,为什么就不能入仕朝廷做官。大闻朝开国两百年,从我这里开了第一任皇太女的先例,那我为什么不能开了第一任女公子入仕的先例。”
谢澜默然不语,跟随身侧。
如今政事堂的风向确实变了。
文武百官之首的王相突然辞官隐退,朝中势力空缺出一块,政事堂四重臣少了为首的宰臣。
之前议事,都是其余三人提议辩驳,王相沉吟决断,最终一锤定音。
如今政事堂的四重臣剩下三个,年纪资历最长的当然是李承嗣,李相。但李相的声望不足以服众,在政事堂里做不到一锤定音。
让政事堂的局面更加复杂的是,裴中书和崔中丞最近走得近。
两人一个扶持东宫皇太女,一个替嫡女和家族谋算前程,暗中生了默契,李相最近的几项提议,在政事堂被连续驳了数次,无法通达政令。
最近的风向转变,确实难以看清。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在如今的混乱局面里,或许不是不可能达成。
谢澜不再劝谏了。
跟随走出一段路,他换了个话题,“听闻殿下的生辰快要到了?”
姜鸾正在和崔四娘谈论着当季衣裳京城流行的新式样,闻声侧头,笑望了谢澜一眼,“谢舍人有心了。确实快到了。”
她留意到谢澜身上簇新的朱色官袍,愉悦地说,“忘了,现在该称呼一声谢侍郎了。”
谢澜微微一笑,“臣是东宫的人。殿下直呼姓名也是可以的。”
姜鸾没多想,她正一口一个‘阿滢’的称呼崔四娘,‘谢侍郎’确实听起来比较生分,应下来。
“无人时直呼你谢澜?指名道姓的,你可别恼。”
崔四娘在旁边提醒一句,“谢侍郎早就加冠了,殿下是同辈人,可以称呼小字。”
“啊,我倒没想起来。”姜鸾停步转到谢澜面前,打量着他的新官袍。
“这身颜色鲜亮,你生得好,朱色比之前的绯袍更衬你。对了,”她笑问:“你的小字是什么?我都没问过。”
谢澜深深地看了眼面前言笑晏晏的贵女。
她才是生得好的那个。随意往哪边一站,仿佛婷婷含苞的国色牡丹,不经意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臣加冠当日,父亲起的小字:静泽。”
“静泽。深泽大渊,静水流深,看来你父亲对你期望极大啊。”姜鸾在唇齿间念过一遍,继续往前走,“记住了。”
走了几步,东宫就在前头,她停步赶人,“你入了吏部辛苦,眼看得瘦了一圈。赶紧回去还能歇一歇。这两天邸报没出新的,你下午也别去六部值房那儿了,等新邸报出来了再过去。”
谢澜默然告辞离去。
崔四娘停了步,留意打量谢澜离去时的神色。
姜鸾几步走进了门里,回身叫她,“看什么呢,进来吧。孔先生早上留的功课还有些想问你。”
崔四娘应下道,“来了。”
姜鸾的生辰快到了,东宫已经开始布置绢花彩绸之类的点缀物件。姜鸾走进东宫正阳门,转过腾龙影壁,迎面可以看到众多宫人忙忙碌碌四处布置的身影。
她一眼瞧见了枝杈高处忙活着的卢四郎。
见了人就想起一件事,她走上几步,站在发了新芽的树下,把人叫下来,“卢四郎,卢凤宜!”
卢四郎从树杈高处踩着梯子下来,“殿下有何差遣。”
姜鸾数了数日子,“记得你也是三月里的生辰?三月二十,今日过生辰?”
“是。”卢四郎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没想到姜鸾还记着。“确实是今日。和殿下的生辰只隔了一日。”
姜鸾是三月二十一的生辰。
“哦!那得叫厨房给你下一碗生辰长寿面,你别忙活了,歇一歇,等着吃面。对了,二月里你立下了大功,正好东宫舍人的位子有空缺,你要不要做?”
卢四郎霍然抬头!
“草民……”他迟疑着说,“草民虽然御前恩免了死罪,但还是落进了罪奴籍……”
不怪他迟疑。严格来说,像他的奴籍身份,连自称‘草民’都是逾越了。
姜鸾稀罕地盯着他瞧。
在东宫休养了整个月,卢四郎的一身白皙皮肤早养回来了。人也不像正月里被带回来时那么消瘦。顾盼间还能看见往日的明丽风姿。
但人毕竟还是不同了。
六月里麒麟巷开府当日,初见面时那个骄纵脾性的少年郎君,硬是被世事磨成了现在这样,说话都带着小心,怪惹人怜的。像点点盯着小鱼干娇声娇气叫个不停的样子。
不过比起现在这副不安迟疑的神情,姜鸾还是觉得,初见面时那副骄纵得仿佛开屏孔雀的翘尾巴模样更适合他。
“你的奴籍早除了。前几天求到圣人跟前,讨来了一张赦免手谕,去了趟京兆府,半个时辰就办好了。你没瞧见京兆府尹捧着手谕在衙门里一路飞奔的样子。如今你是庶民白身,户籍落在东宫里。”
姜鸾四下里走动几步,打量着庭院里新鲜的摆设装饰,
“你这边愿意的话,我就叫淳于写个奏本,呈给政事堂。能不能批复下来,倒是不一定。我也没有十分把握。”
卢四郎后退两步,郑重大礼拜倒,久久不起。
当日傍晚,一本奏本打着加急的红色条子,呈上了政事堂。
李相当天早上又被驳了一道草拟文书,人不得劲,连笑容都勉强,申时早早退了。
崔中丞是有家有口的人,忙着回去教导嫡女。
掌灯后还留在政事堂里的只剩裴显一个。
加急标红的奏本呈上书案,裴显随手打开,看见是东宫呈上来的奏本,把手头其他的事都推开,奏本拿过来面前,仔细翻阅。
奏本的笔迹一看便是东宫詹事淳于闲写的。开门见山,写明原东宫舍人谢澜,如今身在吏部,一身不能担二事,东宫已经令择了两位东宫舍人,奏请朝廷敕令。
裴显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手里的狼毫笔杆在‘谢澜辞任东宫舍人’几个字处点了点,唇边噙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悠然往下展开。
两位候选东宫舍人的名字迎面跳入眼帘:
——崔滢。
——卢凤宜。
裴显:“……”
暮春的夜风沿着大开的窗户吹进明堂,他在夜风里深吸了口气,把奏本重重地合上了。
即刻起身出了政事堂,揣着那道奏本,直奔东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