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殿热闹人群里,谢澜安静地坐在一隅。
长箸拨弄着盘中佳肴,半晌却未夹起什么。灯火烛影里,他仿佛轻舟过客,隔岸观看人群里的喧嚣热闹。
吏部尚书的席位在他身侧,笑呵呵开起玩笑,“谢侍郎,怎么不动筷啊。这么多宫廷上等佳肴,莫非还入不了谢氏五郎的眼。”
吏部尚书穆崇山是王相多年的下属,官场里打滚多年,滑不留手。谢澜当初入了吏部,不熟政务,举步维艰,穆尚书看在眼里,既不为难他,却也不帮他,任他自生自灭。
如今谢澜站稳了脚跟,王氏嫡系子弟也入了仕,朝中的王氏势力支持女君,穆尚书最近对谢澜态度大变,言谈亲密热络。
谢澜虽然性情不喜热闹交际,但世家出身,人情处事无碍。
他的视线从宴席人群里抽离回来,客气举杯,“说笑了。今日借花献佛,以美酒敬穆公。”
穆尚书饮了一杯,笑着摆摆手,“年纪大了,喝酒易醉,不比你们年轻人可以开怀畅饮。宴席如此热闹,谢侍郎怎的孤身独坐,不过去敬裴相一杯?”
谢澜微微一笑,“裴相领军凯旋入京,圣人恩重,正在炙手可热时,下官又何必去凑热闹。”
穆尚书笑呵呵道,“裴相得圣人青眼,谢侍郎同样也是东宫出身嘛!两位同是圣人青睐的信臣,谢侍郎不必自谦,不必自谦!”
谢澜原地坐着,慢慢喝完了杯中酒。他的视线从矮案处抬起,望向人群围拢的那道颀长紫袍身影。
裴显其人,做事狠决,锋芒毕露,和她同样一副不撞南山不回头的决绝性情。入京不过两年便立稳了脚跟,赫赫功绩足以留名青史,难怪得了她的青睐,在登基大典上当众牵了他的手。
裴显不过比他大了三岁。
初入京城时,裴显也不过是顶着外戚的头衔,领着防务宫禁的职务,早相遇了她一个月。
回想起当初,在临风殿初遇那阵,他和她的关系,似乎也是剑拔弩张,并不怎么好。
明亮喧闹的宫宴里,耳边四处都是嘈杂人声笑语,夹杂着丝竹声声,轻歌曼舞,谢澜在人群中有点恍惚。
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错,步步错。
事后追忆,皆成惘然。
穆尚书临走前那句笑语又萦绕在耳边,“两位同是圣人青睐的信臣,谢侍郎不必自谦。”
谢澜垂下眸光,望着杯中新斟满的酒。
话说得不错,他也同样是天子身边信臣。
但他所受的托付朝堂政务的信重,和裴显所受的可以登堂入室的爱重,岂能一概而论。
他一口喝干了整杯酒。美酒入喉,明明入口甘甜,回味却苦涩。
谢澜独坐宴席中,自斟自饮了半壶酒,蓦然起身,朱袍衣袂飘起,举杯走入了人声鼎沸的聚拢人群里。
“裴相。”
人群让开,簇拥中央的裴显应声转身。身侧的谢征露出惊讶神色,“五弟?”
裴显倒是毫不惊讶,只微一颔首,“谢侍郎寻裴某有事?”
谢澜脸上没什么神情,举起金杯,直截了当道,“今日是大军凯旋之日,澜敬裴相三杯。”
两人当众喝了三杯。
三杯喝完之后,谁也没有挪动步子。两人脚下像是扎了根,既没有宴席常见的寒暄言辞,也不退避开,就这么原地冷了场。谢澜眸光低垂,冷玉般的指尖抚着杯沿;裴显唇边噙着一抹凉笑。
谢征在旁边看着,感觉哪里有点不对,走过来几步,再次确认。“五弟有事要单独找裴相商谈?可要我等退避片刻。”
“无需退避。”谢澜冷冽地道,“新年将至,边关大捷,君臣共贺的大好日子,澜特来道贺。裴相今日意气风发,脚踩凌云通天路。澜以美酒三杯相敬,只愿裴相珍惜眼前,勿忘初心。”
“好一句‘勿忘初心’。”
裴显召来了旁边的内侍,“区区二两杯,岂能尽兴。宫宴可有备下大杯。”
内侍迟疑道,“倒是备着几个四两的大青铜爵。但今日宴席备的几种酒,后劲都不小,属于烈酒……”
裴显打断道,“无妨。拿两个青铜爵来。”
姜鸾入席时,隔着半个宽敞宴殿,一眼就看到了中央处围拢的人群,乌泱泱一大片,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围拢的百官们听到门口传来的通禀声,迅速散开,各自行礼。
姜鸾穿了身华美的锦绣鸾凤广袖长裙,溜溜达达从分开的人群里走过,径直走去最中央处摆放的主位入席。
“刚才乌泱泱围城一堆做什么呢。不像是宫宴,倒像是赶集。”姜鸾和身侧的崔滢小声嘀咕,
“瞧见裴相和谢侍郎了。一群人围着他们两个,看什么热闹呢。”
崔滢眼利,一眼瞧了个通透,把‘拼酒’两个字换了个文雅说法,委婉地说,“谢侍郎似乎在给裴相敬酒。”
姜鸾也瞧见了两人手里的大青铜爵。
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裴相的酒量,我是见识过的。怎么,谢侍郎莫非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居然用起这么大的青铜爵。”
崔滢:“这……”
正好文武百官礼毕起身,姜鸾坐在丹墀高处的长案后,往宴殿里好奇打量,通明灯火之下,瞧见谢澜泛起了绯红醉意的面庞。
起身时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踩到了前方穆尚书的脚。
姜鸾:“……”
“谢侍郎醉了吧。”姜鸾仔细打量了谢澜几眼,怀疑地去看裴显那边,“这是敬酒?我怎么瞧着像是被灌酒了?”
天子入席,教坊乐队换了一支清正平和的雅乐。编钟古音响起,众臣各自入席。宫宴正式开始。
裴显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异状,眼神清明,从容落座。
谢澜脚步细微不稳,但神志还清醒,也自己入了席。
徐公公过来摆酒布菜,见姜鸾盯着谢澜那边,低声提了几句,
“陛下过来之前,谢侍郎和裴相两人在喝酒。说是喝三杯,但不知怎么的,三杯喝完了,两人都不停手,继续叫酒,当面继续喝。谢大将军在旁边劝了这边劝那边,结果哪一边也劝不住,还换了大青铜爵。两位……咳,就这么当众喝了两斤。”
徐公公悄声说,“裴相酒量好,看起来没醉,谢侍郎似乎是不成啦。老奴要不要去熬个醒酒汤,呈给谢侍郎?当众醉倒不太好看。”
姜鸾以手支颐,眼风瞄过去,来回打量两边,
“两个人当众喝掉两斤,这也能叫敬酒?拼酒吧。谢侍郎自从出了东宫,这两位不怎么见面,还以为他们关系转好了。啧。”
她吩咐徐公公,“醒酒汤熬一份,呈给谢侍郎。在场百官瞧够了这两位的热闹,谁都别笑话谁,在座所有人一律换上青铜爵喝酒。至于裴相那边,他酒量好,区区一个青铜爵不够他喝的,再给他换个杯,叫他多喝点。”
“是。”
一支开场雅乐奏完,教坊撤下大型编钟,换上了轻快丝竹箜篌。
曼妙舞姬鱼贯而入,在宴殿中央翩翩起舞。
宴席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众多内侍忙碌奔走,把各人食案上摆放的二两玉杯换成了四两大铜爵。
众多盛在托盘里端进来的铜酒樽里,有一处格外不同,两位内侍抱着个眼熟的半斤大金樽,直奔前排裴显的坐席而来。
裴显:“……”
他抬手抚摸过大金樽的双耳,确定是同一只没错,撩起眼皮,往宴殿中央处的主位瞄去一眼。
姜鸾手肘撑在食案上,乌黑眸子也在望着他。两边视线对上的瞬间,姜鸾单手支颐,冲他眨了眨眼。
她今日这身赴宴装束打扮得精心,正朱色的鸾凤广袖长裙,映衬得肌肤瓷白,明眸皓齿,眉心一点同色的牡丹花钿,在明亮灯火下娇艳欲滴。
“朕听说,边关凯旋的将领们各个都练出一身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裴相尤其海量。区区二两杯,岂能尽兴。”
姜鸾笑盈盈当众举杯,“新年将至,庆功佳宴,还请诸位满饮杯中美酒。”
在场赴宴的众臣齐声道,“臣谢陛下赐酒。”随即当然是各自举杯,一饮而尽,齐齐亮出杯底。
只不过众臣亮出的是四两青铜爵的杯底,裴显要亮的是半斤(注:八两)金樽的杯底。
姜鸾目不转睛,盯着裴显这边。眼看他不紧不慢地喝完大金樽里的半斤酒,亮出杯底,姜鸾冲他嫣然一笑,继续赐酒。
“踏破牙帐,射下天狼。五十年罕见的边境大捷,区区一杯赐酒岂足够?诸位,还请举杯再饮!”
裴显:“……”
他这边还在慢慢地喝,其他宴席各处,青铜爵两杯下去就是半斤酒,已经有量浅的朝臣顶不住。
眼看谢侍郎得了御赐的醒酒汤,其他朝臣也纷纷向内侍索要醒酒汤。
薛夺抽空过来,小声问,“督帅,你还行不行?要不要给你也弄碗醒酒汤来。”
裴显把喝空的大金樽往案上随手一放,“不必。”
他斜睨了眼高处那位。姜鸾向来行止都不怎么规矩,年底的热闹庆功宴,端正坐了没两刻钟就换了懒散的盘膝坐姿,托着腮,也在懒洋洋地瞄着他这边。
裴显抬手把薛夺招到身侧,问他,“她今天又怎么了?怎么突然把半斤金樽拿出来了。”
薛夺压低声线,“听文镜说,早上看了督帅献上的大礼,或许是被恶心到了,回去临风殿就吐了一场。”
“……吐了?”裴显一怔,抬头又去看。姜鸾换了个姿势,端起面前的半两小玉杯,懒洋洋地冲他举杯。
锦绣鸾凤华服的织金绣线在灯火下熠熠闪光,黑漆长案遮掩住了女君的平坦小腹。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不受控制闪过脑海。裴显的声线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怎么个吐法?”
薛夺也是一愣。“被恶心吐了,还能有几个吐法?反正文镜说了,前后吐了两轮,抱怨了一路,说人长了嘴就是要说话的。那位把大金樽拿出来灌督帅的酒,估摸着也是和这事有关。”
裴显默然不语,手指关节在长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十二月初入京。
入京当日就下了诏狱,在里头待了五天。
入京后第一次留宿临风殿,是在她登基当晚。那时已经腊月初十了。
今日才腊月二十九。
时间不对。再快也不至于。不可能是他想到的那个可能。
一时间滑过心底的思绪,引发了细微的情绪波动,说不出是期盼还是失望。他摆摆手,叫薛夺退下了。
但心头瞬间闪过的念头,却再也挥之不去,始终横亘在脑海里。
过了年,他就要二十七了。
家族里有个侄子和他同岁,在河东娶妻生子,如今一双小儿女已经绕膝。
他放下金樽,再次抬头,望向丹墀之上的高处。
姜鸾看腻了歌舞,正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半两小玉杯。察觉了下方长久凝望的视线,诧异地回望过去。
裴显指了指面前的大金樽。
姜鸾眨了下眼,明白过来他的疑问,嗤地笑了,遥遥比划了个‘五’。
早上猝不及防的五倍重礼,值得一个半斤金樽。
裴显盯着面前金樽看了一会儿,思忖着姜鸾比划的‘五’。他叫过内侍,吩咐了几句。
内侍开始往空盏里倒酒。
姜鸾远远地看着玉色美酒盛满金樽,不等她这边赐酒,他那边自己举起金樽,开始喝第三杯。
“这么自觉的吗?”姜鸾纳闷地和崔滢说,“莫非裴相误会了。以为我比划的五,是让他喝五杯的意思?”
“五杯就是两斤半了。裴相刚才还和谢侍郎对饮了两斤……”崔滢嘶了声,有点不放心,“今日宫宴的酒后劲不小,裴相的酒又喝得急。要不要把醒酒汤也给裴相一碗预备着?”
姜鸾把文镜召来,“盯着点你家督帅。真喝醉了,早点把人扶下去休息。”
文镜道,“是!”
他刚转身下了丹墀,还没来得及盯住自家督帅,一道朱色官袍的修长人影出现在面前,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谢澜站在丹墀台阶下,视线往上,手捧一只空杯,
“臣请陛下赐酒。”
姜鸾:“……”
她把人召上来,仔细瞧了瞧谢澜的脸色。
一张绯色桃花面,星眸蒙蒙地起了雾,但嗓音清醒,她一时竟摸不清这位是醉着还是醒着。
“谢侍郎,喝醉了?”姜鸾诧异问他,
“今日的庆功宴,庆祝的是大军凯旋。但凡是单独赐赏的酒,都是赐给你长兄,裴相,以及此次出征的诸位将领。你并未参与出征,为何也要单独赐酒?”
谢澜应声而答,“长兄和裴相已经得了陛下赐酒。臣带着空杯前来,请陛下赐酒。”
乍听起来,似乎有理有据;但仔细想想,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嘈杂的歌舞丝竹乐音里,谢澜举起手里空杯,口齿清晰地道,“去岁新年间,陛下当时还是东宫殿下,臣曾说过,殿下的将来长长久久。”
姜鸾见他虽然应对如流,但眼神迷蒙,身形细微摇晃,显然陷入酩酊大醉。
“不错,朕还记得。”姜鸾好言好语地劝他,“静泽,你醉了。刚才的醒酒汤没喝?回去喝了,下去睡吧。”
谢澜不愿走。
“去岁新年,臣当时说,暮去朝来,又是新春。愿长伴殿下左右。今日腊月年底,眼看又是一年,臣还是这句话。”
谢澜固执地举着空杯,无论徐公公和崔滢两个怎么好生劝说都不肯走,依旧口齿清晰地道,
“暮去朝来,又是新春。澜愿长伴殿下左右——”
姜鸾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是醉狠了吧?裴相刚才和他到底拼了多少酒?称呼都错了。”
她无奈把谢澜杵到面前的空酒杯接过来,拿起御案上的金壶,往里头倒了小半杯,塞进谢澜手里,安抚他说,
“你的耿耿忠心,我都听见了。好了静泽,你的赐酒在这里,今日你喝的实在太多,赶紧回去歇着吧。”
谢澜的视线迷蒙,黑曜石色的眼瞳里仿佛起了雾,盯着手里半满的酒杯,似乎在费力地思考。
下一刻,他又把酒杯拿起来,重新端正举起,杵在姜鸾面前。
“区区二两杯,赐酒都未倒满。”他语气平缓地道。
但不知怎么的,姜鸾却从那平缓语气里听出了许多委屈。
姜鸾:“……”
“赐酒还得倒满整杯,这是谁家定的规矩?”她迷惑地问崔滢。
崔滢早已无话可说,眼风往谢征那边拼命瞄。你们凯旋大军的庆功宴上,管管你家发酒疯的五弟吧。
谢征的坐处在斜对角,翩翩歌舞的舞姬正好转到他那处,谢征被挡住了视线,没瞧见这边。
坐在近处的裴显放下酒杯,起身过来。
“臣请登御阶。”
姜鸾抬了下手,允了。
裴显几步登上丹墀,直接把谢澜手里半满的酒杯拿走。
“谢侍郎,天子赐酒,乃是臣下无上荣耀。哪有臣下强要的道理。”
他看了眼玉杯里的清酒,随手塞给徐公公。
徐公公站在两步外,愕然抓着酒杯。谢澜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往徐公公方向走过半步,伸手就要拿回酒杯。
裴显却抢先一步,把玉杯又拿回来,当着谢澜的面,把那半杯赐酒喝了。
谢澜:“……”
谢澜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薄唇几度开合,似乎想说话,大醉之中却又不知说些什么,站在原处,直勾勾地盯着空酒杯发愣。
一个朝廷副相,一个吏部侍郎,眼前场景令人无语凝噎,崔滢不忍直视,索性转开了脸,眼不见为净。
姜鸾瞧得又纳闷又好笑,“你欺负他一个喝醉的人做什么。不就是半杯酒。”
徐公公眼疾手快递过来一个空杯,姜鸾把空杯连同御案上的金酒壶都推到裴显面前,
“你把谢侍郎的酒拿过去喝了,你自己给他再倒一杯,做个补偿吧。”
裴显并不开口分辩什么,直接奉命倒酒。倒得不多不少,正好是刚才半杯酒的高度。
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完了酒,他拿过酒杯,不是往前推过去谢澜面前,居然端起来,自己又一口喝干了。
姜鸾:“……”
刚才裴显抢喝了给谢澜的半杯赐酒,行事不太像他平日作风,姜鸾就有几分怀疑。如今怀疑几乎可以确定了。
她精神一振,立刻坐直身,上上下下、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裴显此刻的神色,
“裴相,你也喝醉了?半斤的大金樽,刚才喝了几杯?”
“五杯,涓滴不少。”裴显以极冷静的口吻说,“臣没醉。臣还能再喝五杯。”
姜鸾忍着笑,召薛夺过来说话。
“你家督帅今天喝了三斤半。半斤的大金樽喝了五杯,刚才和谢侍郎拼酒喝了一人喝了一斤。我看他醉了。”
薛夺吃了一惊,急得跳脚,“今天喝的何止三斤半!谢侍郎过来和督帅拼酒之前,全场赴宴的文官武将早敬过两轮了。二两酒的玉杯,来者不拒,喝了至少三五十杯!”
姜鸾估算了一下,二两杯,八杯就是一斤酒。
她自己都忍不住嘶地倒吸凉气,“这是喝了七八斤烈酒了?徐在安,赶紧端碗醒酒汤来。”
谢澜站在御案边,盯着面前的半杯酒又发了一会儿楞,忽然不声不响发起脾气,袍袖拂过,就要把案上搁着的空酒杯拂翻。
崔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徐公公擦着汗赶紧把酒杯捧走。
裴显站在御案的另一侧看着。他今天喝得有七八分醉了,酒意慢慢升上头顶,只是外表不显露。
薛夺手忙脚乱地过来搀扶,被他甩脱了。他居然还能有理有据地和姜鸾说话。
“陛下请看,和喝醉之人讲不了道理。”裴显一摊手,“臣尽力了。”
姜鸾听得头疼,“你别只说谢侍郎,你也醉了。并不比他多讲道理。”
裴显淡然反驳,“刚才是谢侍郎主动前来敬酒,他是更不讲道理的那个。”
“嗯?”姜鸾大感意外,忍不住侧头瞄了眼谢澜:“真的?”
谢澜依旧紧盯着酒杯,口齿极冷静地道,“喝!”
————
今天的宫宴,热闹是极热闹,论折腾也是极折腾。
宫里多少年没有过如此尽兴的宫宴了,烈酒喝掉了七八十斤,赴宴的文武众臣躺下了一多半,能叫起来的挨个叫醒,叫不醒的只能由内侍搀扶着送出宫,各处扑腾得鸡飞狗跳。
裴显被薛夺护送着离开宴殿。
姜鸾乘坐步辇回了临风后殿,沐浴更衣,擦干了长发,趿着鞋出来,内寝间的帷帐已经放下了。
熟悉的身影安静躺在紫檀木大床深处,呼吸均匀悠长。
今晚值夜的秋霜迎上来回禀,“裴相的衣裳已经换过了。身上沾了些酒渍,奴婢叫几个内侍给裴相擦拭身子,又灌了碗醒酒汤。今夜当真醉得沉,始终未醒。醒酒汤也不见效。”
秋霜小声道,“头一回见裴相躺倒。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七八斤烈酒是有了。”姜鸾隔着朦胧帷帐,打量了一会儿里头的身影。
裴显少年从军,在军里形成了习惯,平日里起居极为警觉,姜鸾夜里无意中翻个身,他都会从浅眠中惊醒。但今晚他睡得极沉,对外界的交谈声毫无察觉。
姜鸾在床边坐下,试探地轻拍了下他的手臂,醉沉的人果然纹丝不动,并未醒来。姜鸾抿着嘴乐了一会儿,
“虽说我想灌醉他,但原本打算着,先和他说清楚再明算账。没想到刚比划了个‘五’,他就自己端起半斤大金樽,一口气喝了五杯。他今晚算是被他自己灌倒的。”
秋霜服侍就寝,拉下帷帐,吹熄明烛。寝间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
姜鸾抱着柔软的鸭绒衾被在床上打了个滚。
平日里处事冷静理智的谢澜,喝醉了酒,居然会发脾气。
还好身边这个,喝醉了以后安安静静的。
姜鸾凑过去闻了闻。
裴显身上所有的衣裳都换过了,换的是他平日里留在临风殿的一套备用衣衫,气息清爽,大约是白天里刚拿出去晾晒过,有冬日暖阳的味道。
听崔滢说过,男人真醉狠了,夜里是不行的。
姜鸾上次留他,夜里累得半死,第二天扶着腰出去。但今夜留他,她放心的很。
她打算抱着他安安稳稳地睡整夜。
大醉后沉睡的人,眉眼舒展,睡姿宁和。少了平日里过于犀利的眼神,他身上令人难以靠近的锋锐气质也收敛许多。
姜鸾拢着半干的长发,靠在裴显的胸膛上,仿佛靠着一个大号暖炉,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平缓起伏。
姜鸾抱着他的手臂,蜷在温暖结实的怀里,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她在梦境的间隙,忽然被一阵细微响动惊醒。
身边大醉的人似乎在发梦魇。
姜鸾猛地清醒过来,在黑暗帐里,侧耳细听了几句,裴显在梦中似乎在喃喃念着什么。
她听来听去,似乎在说什么“一念蹉跎”,什么“误半生。”
姜鸾越听越纳闷,“节度使出身的人,怎么跟个文人似的,梦里还念诗。”
她推了几下,“彦之,醒醒。”
裴显始终未醒。陷在梦魇里,翻来覆去地念那几句不知何处来的诗句,每念一遍,声线便痛苦一分。
姜鸾渐渐听得不对,急忙喊来外间值夜的秋霜,点起一盏烛灯,搁在最靠近床边的月牙几子上。
昏黄灯火映照下,裴显在梦魇里深深皱起了眉心,双手紧握成拳,身体仿佛拉成一张绷紧的弓弦。
姜鸾吩咐下去,“再煮一碗醒酒汤来!”
又灌了碗极浓的醒酒汤,人总算安静下来,重新陷入沉睡,面色也恢复了平稳。
姜鸾人也倦了,再次吹灯睡下。
这次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天色依旧是黑着的,大片浓暗夜色之中,姜鸾迷迷糊糊地感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随即又沿着她的手指掌心肌肤,一寸寸地仔细抚摸。
裴显平日里惯常喜欢这样,姜鸾早习惯了。
“彦之,”她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往身后一滚,翻过半圈,直接翻进了温热的怀里。
“你醒了?”
裴显没有回答,手臂却探过来,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在怀里,越抱越紧。
“轻点。”姜鸾猝不及防,“勒得有点疼!彦之,你醒了还是醉着?——两碗醒酒汤了,你该不会还醉着吧?”
裴显的声音在黑夜里传来,或许是醉酒的缘故,声线有些飘忽,
“阿鸾。我做了个很不好的梦。”
“嗯?梦到什么了,说说看。”
“……忘了。”裴显在黑暗里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细微的迷惑不解,
“怎么会忘了。我记忆超卓,过目成诵,从小就被父亲称赞,家族里几个兄长拍马不能及。怎么会忘了一个区区梦境。”
姜鸾捂嘴闷笑了几声。
果然还醉着。裴显平日里颇为矜持自负,只要人清醒时,是绝不会说出类似自夸的言语的。
“好了,知道你从小记忆超卓,几个兄长拍马不能及。天还没亮,我们睡到天亮再起好不好。”
姜鸾抬手掩住呵欠,“好困。今夜知道你喝多了酒,安安分分的做不了什么,我才留你下来。你可老实一点。”
身边的人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
原本搂紧她腰肢的有力的手松开,改而按住她的小腹部位,轻缓地揉了揉。
“这里……”他吐出两个字,又闭嘴不言。
“这里?”姜鸾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这里怎么了。醉了跟清醒时一个毛病,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她催促道,“把话说完。”
裴显果然把下半截话补完了。
“这里……”他轻缓地按揉着平坦柔软的小腹,缓缓道,“生一个我们的孩儿,如何?”
姜鸾:“……彦之,你是醒了还是醉着?”
“我们的孩儿。”裴显重复了一遍。“肯定又聪慧,又美貌,又调皮。我会好好管教他们。”
“还在做梦呢?”姜鸾不客气地说,“阿滢说过,你今晚肯定是不行的。男人喝多了酒硬不起来——”
温暖的鸭绒衾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了只穿了绸缎单衣的玲珑曲线。
腰那边的里衣被揉皱了,露出一截莹白的肌肤,在灯下润泽如暖玉。
被子盖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掀了,姜鸾还在发懵,火热的身躯已经代替了衾被,覆盖过来。
“阿滢是哪个坏东西?”炽热的吻连绵不断地落在柔软粉唇边,裴显嗓音清晰而冷静地指出,
“她骗你,我今晚很行。以后再不许用她了。”
姜鸾:“……”
落下的帷帐里,响起了模模糊糊的响动。声音并不很大,不足以惊动外间值守的女官。
“裴显,裴彦之。”姜鸾反手搂着宽厚的脊背,喘息着说,“你最好是真醉了。你要是敢装醉的话,明天等着瞧。”
裴显立刻说:“我没醉。”
姜鸾笑出声来,“没醉的人都喜欢装醉,真喝醉了才说自己没醉。你是真醉了?”
“我没醉。”裴显坚持说。
帷帐落下,情热升腾。
温热的唇从眼睑处一寸寸地吻过,吻过鼻尖,吻下耳垂,细微响动的帷帐里动静越来越大。
姜鸾又麻又痒,躲又躲不开,痒得小腿胡乱扑腾,最后实在吃不住了,边笑边喘,
“怎么每次都这样。别这样一点一点的亲,换个法子亲,好痒。”
裴显是真的醉了,似真似幻,如在梦中。每个字都听在耳里,人却完全没有反应。
姜鸾痒得实在受不了了,索性勾住了男人的脖颈,把他拉下来,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一寸寸地吻他的脸颊,下巴,眼睑,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我的。”
裴显居然不否认,任她四处胡乱亲吻抚摸,只低低地嗯了声。
“都是阿鸾的。”
姜鸾又新鲜又好奇,主动迎上去,柔软的唇张开,任他攫取辗转亲吻,气喘吁吁地问,
“那、那这样呢?”
“我的。”裴显抚着被他一寸寸细细亲吻过的柔软粉唇,理所当然道,“是我的阿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