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谢澜番外》
京城东郊二十里,青山环抱,远离尘嚣。
会稽谢氏家庙位于此处山中,屹立五百年,传承十数代。
清越铜罄声响,青烟萦绕神像。带发修行的谢娘娘身穿素青色道袍,以无可挑剔的端庄姿态跪坐于会客堂,面无表情奉上一杯新沏茶水。
“承蒙探望,请用新茶。”
谢娘娘对面,谢澜身穿广袖直裾,同样笔直跪坐,抬手接过热茶,行止无可挑剔。
缭缭茶香中,眉目相似的谢氏嫡系两人,在道房里安静喝茶,长达两刻钟的时辰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寂静会客堂里,传来细微瓷响。
谢澜把茶盏放回几案,“娘娘在山间门静养安好,澜心甚安。今日告辞,下月再来探望。”
谢娘娘冷笑一声。“我安好?”
嘲讽的视线扫过她自己身上。华服褪尽,粉黛不施,曼妙身躯裹在宽大青布道袍下。
“京城换了新天,谢氏翻天覆地。依然安好的,我看只有五郎吧。”
她扯着自己的道袍布料,开始呵呵地轻笑,笑声瘆人。
“好手段啊,五郎。早早投效了新主,隐忍不发,一朝发难。大伯父一败涂地,隐居祖宅,处境不比我好几分。如今五郎成了谢氏的新任家主,会稽谢氏的族人以后唯五郎的马首是瞻,当面要称呼一声郎主了。”
“郎主如今无限风光。”谢娘娘讥讽地弯唇,“不知在朝堂平步青云时,可还记得你的嫡亲姊妹,幽居山中的谢家婉娘?”
谢澜并不为所动,冷淡地振衣起身:“昨日因,今日果。娘娘如今愤懑自苦,却不知午夜梦回时,可后悔当初在东山离宫时做下的种种谬事。”
谢娘娘又发出呵呵的轻笑声。“我没错。”
她仪态完美地笔直跪坐,笑容端庄又凉薄,
“家族从小以皇后之仪教养我。我乃天子发妻,天下国母。错的是尔等,我没错。”
“对错由心,抉择在己。”谢澜平静唤了谢娘娘的闺名:
“婉娘,人生无回头路。自己做下的事,终归要自己承担。”
嗡——铜罄清越,响彻山间门。
谢澜脚踩木屐,衣袂飘摇,缓步下山。
两名家仆驱赶谢氏马车过来,殷勤服侍谢澜登车。
“郎主,午时王七郎邀约赴宴。”跟随的谢氏家臣通禀今日行程,“邀约地点在城郊王氏别院,我们的马车正好顺路过去。”
谢澜颔首。
家族谋臣劝诫,“王氏别院中或有女眷。郎主赴宴之前,要不要更换新衣?”
谢澜闭目假寐,“不必。”
京城四大姓互结姻亲,百年通婚。
早两年间门,谢五郎和王六娘的婚事半途而废,王相厌恶谢氏家主的功利手段,王谢两家的交情就此冷淡下来。
数月之前,在姜鸾的默许之下,谢澜联合谢氏一族的年轻俊彦,取代伯父成为新一代的谢氏家主。
太原王氏的嫡系族人,便也在王相的默许之下,重新和谢氏交往走动。
王七郎和谢澜同朝为官,声气相投,私交不错。
王氏别院在城南山麓,占据了整座山头,有山有瀑,拱桥流水,大气中现雅致。
宴席中果然有女眷。
山中桃花涧,团扇半掩眸。
曲水流觞的中途,王七郎饮尽杯中酒,随意笑指对岸桃花涧下的窈窕身影,
“吾家六娘,祖父最宠爱的孙女,京中薄有才名。祖父不舍六娘出嫁太早,将她多留了两年。当年城外登山上香,六娘曾于半山佛寺与五郎有一面之缘。不知五郎还记得否?”
谢澜收回目光,拢袖举杯,“王氏佳六娘,才名动京华。如雷贯耳,谁人不知。”轻浅一句带过。
王七郎的笑容淡了几分,略过话题不提,两人对饮一杯,改而谈起了朝堂中事。
美酒清谈,宾主尽兴。
午后日斜,谢澜告辞离去。出门前感觉背后有窥探视线。
他驻足回身,廊柱后裙裾一闪而逝。霜枝色十二幅湘水长裙,依稀便是王家六娘今日在桃花涧下穿着裙裳。
谢澜装作未看见,出门登车。
家族谋臣在马车上守着,远远地看得清楚,笑叹劝谏家主,“当日城外半山庙,一见檀郎误终身。王家六娘拒了不下五家勋贵世家子的提亲,为郎主守到今日。才貌双全的佳人,家世亦是天作良配,郎主何至绝情如斯。”
谢澜默然不应。
宴席上喝了不少酒,他掀开锦帘,让山风进来。
今日逢十。
他吩咐马车去城北竹枝巷。
他出仕那年,家族赠与他一处靠近皇城的两进宅院,地方不大,胜在清静雅致,后院有一处两层竹楼。
京城夏日炎热,许多人家建有纳凉竹楼,登楼临窗眺望,高处生风。
城北竹枝巷的这处小宅院,地势绝佳,就在皇城脚下。登楼远眺,可以遥望到朱红宫门。
自从他偶尔发现,姜鸾每当逢十之日都会出宫,他便吩咐家仆把竹楼建高三尺,对外只说不堪京城暑热,高处可乘风。
每当逢十,姜鸾车驾出宫时,他在竹枝巷的竹楼高处临窗眺望。
目送着形制简朴的车驾从宫门驶出,混入京城车水马龙的长街,有时会先去城西的京兆府衙门查看,有时会去各处京中勋贵重臣的家宅探望,有时直奔城东的兵马元帅府而去。
推开竹楼东侧的窗牖,可以遥看到城东兵马元帅府轮廓。
每到逢十夜里,后院灯火亮起。
姜鸾性情跳脱,时常兴之所至,半夜起身夜游。兵马元帅府里备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每十日一换,专供她夜里兴起赏玩。
今夜天边有弯月。
谢氏家族有私酿。竹楼备有玉杯。
谢澜手执玉杯,推开东边窗牖。浅淡月色映照不到东边,他在浓黑夜色里扶栏浅酌。
今晚兵马元帅府的后院里备的似乎是兔儿灯。
灯笼摆放得不规整,在夜色下远远望过去,宛如东一只、西一只的小玉兔儿。
起先只零星点亮了十来盏,不断地调整摆放位置。
初更过后,数百只兔儿灯次第点亮。星星点点的灯光从后院花园一直亮到了前院书房。
谢澜知道,姜鸾到了。
他放下竹帘,关闭窗牖,将满眼的兔儿灯阻隔在外,起身走到长案边,玉杯里倒满酒。
走近西面打开的竹窗边,对着夜色里下钥关闭的巍峨宫门,举杯继续浅酌。
人生漫漫,道阻且长。或许终有一日,他会放下心底萦绕牵挂,从此坦然前行,在她面前做个纯粹良臣。
但不是今日,也不是明日。
再等等。
弯月升上天顶,浅淡盈光映照入室内,谢澜在月下铺开素纸,挽袖挥毫。
借着七分醉意写下的,亦是中正清厚的隶书。
“一步迟,步步迟。”
“一步错,步步错。”
“软红十丈,人生八苦。”
“此身憾,求不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