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不知道的是, 吴州风月雅盛,一座画舫便是一座销金窟, 销金窟遇着了金子, 自然是不肯松眼的。
她伸手推了推萧弗, 却没推开。
反而被萧弗抓住了手, 眯眼半是威胁:“夫人再推,落在旁人眼里,故事恐就成了贵公子用强,方能娶得新妇。故以千宠万爱珍之重之犹嫌不足, 还要双手奉上千金袖弩,讨夫人一刻欢心。”
男人此刻的力道不容推拒,又借着说话的功夫,得寸进尺地把她抵在了甲板上, 仿佛正应了所谓的“用强”。
知知瞪圆了眼。
实则萧弗声线沉沉冷冷, 知知又是寻常女子,这一声夫人猝然喷洒在她耳边时,她也免不了耳根酥麻了, 脸上立刻就见了羞色。
却也几乎是同时,恍然明白了他前话里的意思, 原来是要她和他改易身份,演一出戏。
清醒过来,酥麻也就荡然无踪了,甚至还有些抵触。
江色还在摇漾。
江上画舫里的姑娘们日里乘船揽客,卖的虽是弹唱歌舞的技艺,但若有人愿为这技艺付出不菲的赏银,那也是高山流水逢了知音,自然也偶会有不介意同知音去鸳被红帐里好好切磋一番的。
因而遇着萧弗这样有钱又有貌的,好些个都簇过来了。
见状便也都可惜起来。
这公子虽然金玉富贵,姿貌高绝,却大约是个有夫人的。
两人连在船头赏风都要抱着赏,公子还护着他那夫人不让她吹风,当真是温情款款。
殊不知,那位“夫人”,半点不愿消受这样的温情。
只身后就是江波流转,知知能清晰感知到清凉浩荡的水声,她怕跌下去,这会儿也不敢再用力了。
一边不免怅惘地想,原来不管有情无情,男子唤夫人的声音总是很动听的。
如果沈家没有发生变故,如今她过了及笄之年,阿爹应当要为她相看人家了罢。
她的郎君会日日唤她夫人,就像阿爹喊阿娘那样,赤忱又温柔。
而不是只能在做戏时才能听到。
做戏……知知至今也不晓得,殿下这般大张旗鼓地,又是让朝露姐姐和世子扮作了他们的样子留在了温泉山庄,掩人耳目,又是让她配合他做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程,她先是糊里糊涂地被告知殿下要她去泡温泉,再是不由分说就被带着从温泉山庄的偏门离去了。
从头到尾,殿下什么都不同她说,连朝露姐姐知道的都比她多。
她有些委屈地仰头轻问:“殿下此去吴州,难道只为了买袖弩吗?”
萧弗没直接答她,单手将她环的梗紧,用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诫道:“为妥善行事,人前不可再喊殿下。”
一直以来,不管知知是什么身份,见了萧弗喊的都是殿下,陡然要变换称呼,知知一时还真想不到,也就眨着水漉漉的杏眼,愈加细着嗓问:“那喊什么……公子?”
知知的声音本就柔净,和画舫上那些烟花风月里修炼打磨出来的柔却又是不同的,声量这一压小,也不必拉长着调子,翘着尾音,就带上了似有还无的腻腻缠缠。这声公子,简直酥到人骨子里去了。
偏她自己茫然不知。
萧弗听得几分意动,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却仍不认可,似嫌她太笨,淡淡垂目:“这也须教?”
他方才唤的那声夫人知知还没忘,也就一下子领会过来了。涨红着脸,却怎么都喊不出口。
只能低头避开他渊黑的冷眸。
萧弗道:“不急,慢慢想,江景清旷,夫人可还想多赏些时候?”
知知愕然,言下之意是她不答,他就要与她这样僵峙在甲板上了,让人观瞻了?
又听他淡道:“也好,于此行亦有裨益。”
知知立马憋出来一声:“夫、君。”
京州的水运不算发达,阿爹当初任了县丞的那个符阳县位置又偏,旁边都是半山半田的,知知小时候从没坐过船,头一回临眺这草色烟光、天碧江沉的景致,确实新奇了好一阵,现在却全然歇了心思,只想快些回舱房才好。
手腕也被攫握了许久,和殿下碰在一块儿的地方都有些热得黏答答了。她缩了缩娇白的腕子:“殿下该放开妾了,这样粗鲁,哪里像夫妻情深?”
萧弗闻言,再低了几分头,凑到她耳际,险些就要咬到,“这般不长记性,若误了事,知知可偿的起。”
知知慌张着改口:“夫君。”
如今第二次唤,倒是顺畅许多了,虽然心里还是排斥。
两声夫君之后,萧弗如言松手。
立于舟头,一派风流蕴藉之气,狭目却深晦,“不过,都学会师其人以制其人,威胁起我了,夫人这回,也不算毫无长进。”
知知一脱身就往船舱内快步走去,即便声音在身后落下,也没回头。
好像走的够快,就能忽略掉,此刻心里的滋味,就如同沾上了一点风寒时那碗黑黢黢的药汁那般,分明听着最密意的称谓,却莫名的微苦。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自然也懵懂地期想过与夫君琴瑟相谐、举案齐眉的日子。
尽管阿娘笑她连什么是夫妻都不知道。
可如今,她以夫君相唤之人却不是她的夫君。
她再没机会嫁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夫妻了呀。
…
晚膳后,知知简单沐洗过,就在床上坐着。一声不吭地把身子闷藏在一抱被褥里,只有小巧珠圆的脚趾从被底冒了个头。
行船其实平稳,便是知知昨儿犯了头晕,阿篱都没见有什么事,生龙活虎地在舱房里上蹿下跳。
知知和它相处了几天,它现在见到知知比见到萧弗还热切,用爪子搭在知知的脚趾上,就想和她顽闹。
阿篱虽是长毛,却不怎么不掉毛,大约被好吃好喝地养了些日子,毛色也越来越油光水亮。知知没赶它下床,但也没什么心情逗它。
阿篱却突然跳下了榻,往门口跑去。
知知正以为它是受了冷落,伤了心,自责起来,就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
舱房其实做的与寻常的楼阁屋舍差不多,浑白的猫儿很快扑向自精雕细刻的门扇后走进来的男人。
正是萧弗。
原来猫儿不是伤心,是投了旧主。
昨儿知知不舒服,是一人睡的一间屋子,萧弗也没与她共寝,她还松了口气。这会儿见他进来,登时防备起来:“殿下?”
萧弗揪起阿篱的后脖,奶猫直挺挺地挂在他手上,很快被放到了一旁的篮子里。
随即就上了床,也不管知知愿不愿意。
却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只合衣与她共枕而眠。
“明日入城未必得闲,早些睡。”
也不知殿下沐浴的时候用了什么香胰子,当他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的时候,知知发现,他身上的味道竟也很好闻。
知知与他并肩躺着,渐渐舒平了那口闷重的气,鼓起勇气问:“殿下,若知知以后犯了什么错,殿下会不会连带着也怪罪我阿爹阿娘?”
萧弗还未睡着,闭眼应她:“什么错。”
自是逃跑之错。
知知不敢说的太明显,叫他察知,只道:“知知那么笨,总有惹殿下不快的时候。”
满身困惫地等了一会儿,身旁的男人似乎是沉沉道了声不会,知知终于安心睡去。
…
萧弗此行需得遮掩身份,便取字长陵的“陵”字,化名凌弗,知知则抹去了姓,化名向枝。
下了码头便是吴州的城门,萧弗把通关的文书交与了检查的人,连带着假的身份凭证。
知知见到那张身份凭证,抑制不住地多看了两眼。
两人此行没带侍婢,只带了四个彪勇的家仆,一看就都是练家子。
一进城就住进了富人才会住的、杭宜县最奢贵的邸店。
吴州的这座杭宜县就在江边,江岸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连廊,白日在画舫上搔首弄姿的乐女,夜里便会游荡在水廊之上,或抱着琵琶倚在美人靠上弹奏,或雇一只乌蓬小船,在江边的浅水上行舟浅唱。
大约不在天子脚下,管辖也松,杭宜县县城之内没有宵禁,到了夜里,灯火瑰艳,反而更加热闹。
在邸店时,萧弗就没有遮着掩着,毫不避讳地同店家和住客打听剑庐的事。
吴州多山多水,自然也建有不少山庄,但谁也不知道地底下有剑庐的。
到了夜里,萧弗又带着知知走了一程烟花江岸,依旧是那个问题,问了不少人。
知知忍着别扭唤道:“夫君,若是问不着,那可怎么办?”
柔声悦耳,萧弗伸臂搂着她,为她挡去往来的人流。
俨然是护极了爱妻的做派。
“那也无妨,世人奔走无非为一利字,香饵之下,还愁无所得?”
确实无妨,只需问询了,且问出点不小的动静,让人知道他们在问在找,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有没有人当真开口相告,都不妨碍他们已被“告知”内情。
京州来的贵公子,囊中有的是金银。本又专程慕剑庐之名而来,最终能问得鼎梦山庄的名字与所在,并不奇怪。
第37章 装睡
连着两日, 萧弗都带着知知“打探”消息,除此之外,两人一日下三顿馆子, 把杭宜县的美食都尝遍了。
知知起初还把阿篱留在邸店里,只回去的时候给它带上一条鲜鱼。后来见阿篱竟不似之前那么怕生了, 店倌来送热水的时候它都特地跳下来打量人家, 便也试着抱着它出去,免得它独自留下孤单。
阿篱也没让她失望, 乖乖巧巧,知知连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红莲藕粉都舍不得撒开手。
萧弗看着那猫, 越看越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待它, 比他亲热多了。
知知自没觉察他的视线, 这会儿还和做梦似的。
今早两人一出来, 便听路边的阿婶说起如今正是莲藕丰收的时节,江滩上的藕都被采莲女们摘了下来做成了藕粉,运到京州去那就是“贡粉”,宫里的娘娘们才吃得到的。
阿婶吹得神乎, 知知就偷偷拿眼神同萧弗求证。
萧弗从未把心思放在过果饵甜点上,隐约是记得有这样的贡粉,却想起了她素性嗜甜,只道:“自己去尝尝, 不就知道当不当得起这名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