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孟大人,不可。”
孟宴礼循声望去,那个年轻翰林不敢看他的眼睛:“宋也川是罪人,如今又是宜阳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让他再去碰这些圣贤之书?翰林院鲜少涉及朝局,如此下去,岂不惹人非议”
孟宴礼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个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他忍不住有些悲凉地一笑:“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对吗?你们都觉得,像他这样的罪臣,不再配与你们为伍是吗?”
“孟大人……”
“罢了。”孟宴礼长叹,“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孟宴礼并不想难为你们。差事完不成,不就是一个死么,你们放心,到那时我孟宴礼第一个上刑场!”
*
三希堂中,明帝的脸色很不好。虽然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重文臣的皇帝,但他看中的是自己的千古之名。他依然希望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一个文采风流的帝王。德勤殿与文渊阁接连被烧毁,他比任何人都要不满,就连早朝时都没有给大臣们好脸色。
直到郑兼说宜阳公主来了,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温昭明给明帝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明帝略尝了些表示了赞许,温昭明在明帝身边坐下,笑盈盈地说:“儿臣见父皇神情不虞,不知所谓何事?”
明帝将手中的奏折翻过一页,漫不经心道:“文渊阁昨天走水了。旁的倒是不要紧,翰林院的几个翰林们总是喜欢推脱着,说起修书便总是有千难万险一般。”
“父皇养着他们,只想着食君俸禄,却不愿为君分忧,的确是他们的不是。”温昭明替明帝倒了一杯茶,徐徐说:“儿臣倒是不懂这些,但文渊阁里的藏书,大多是孤本,有些倒是可以从江南的天阅阁中寻抄本来,但很多书都是前朝遗留或是民间所得,怕是不易复刻。”
明帝的神情不变,温昭明继续说:“自然,这些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但儿臣想给父皇推举一个人。”
明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你想说宋也川?”
“是。”温昭明敛衽行礼,“他昔年跟随翰林院修纂《大梁史》,文渊阁之中的书曾由他经手大半。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书或许可以由他复刻一部分。其余不曾过度毁坏的,可以交由翰林院重新编纂。”
明帝的笔尖蘸入朱砂中,缓缓旋转了一圈,他的声音中含着几分冷冽的肃杀:“昭昭,如果是任何人,朕都会重金重用,但不能是宋也川。”
三希堂中的空气有片刻的凝结,温昭明轻轻收回目光:“是儿臣思虑不周。”
可在那一刻,就连温昭明自己的内心之中,都开始感觉到一丝悲凉。
回到公主府时,宋也川就站在府门外等她,他在原地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腿有些疼。他缓慢的移动着自己的重心,看到温昭明回府,他立即站直了身子,有些殷切地看着她。
“父皇不同意。”温昭明走下马车,和他一起向府内走去,“其实,我也觉得你不该插手这件事。这些书都是被火烧过的,翰林院那些人精都不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这种事,做得好没有赏,做了不好轻则受罚,重责砍头,百害无一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可若这件事,也川不去做,那么这些书的命运,便是彻底被历史的尘沙掩埋。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读过《遐地说》,这本书是行者徐远花了二十七年时间,走过全国八百多地后书写的详尽人情风物。他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您说,这本书要是没了,他不就白活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垂着眼,语气也分外温柔,温昭明看着他纤细的睫毛上下颤抖,一时没有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宋也川愣了一下,随即耳朵便开始红晕了起来,他猛地后退:“殿下有没有在听?”
温昭明长长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你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面首,我摸你的眼睛怎么了,又不是别的地方。”她的目光向下扫去,徘徊于宋也川的腰间,宋也川耳朵上的红晕终于开始向脸颊上转移,他纠结地握住自己的衣摆,语气之中既无奈,又有几分赧然:“殿下。”
“你继续说啊。”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只是摸了摸你的眼睛,又没有堵住你的嘴。”
宋也川似乎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顺着刚才的话题说:“所以,我想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谋求什么恩赏,只是因为,我希望这些人耗费一生完成的事,不要白费。”
他的目光宁静而悠远:“这世上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活着。或是人云亦云地考学,又或是周而复始地在田垄上劳作。可殿下您知道吗,这世上还有像徐远一样的人,踏遍寰宇四方,让我们看到那些毕生看不到的东西。他去过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了,但是我用眼睛看到过了。您说,这样的书,不该让更多人看到吗?”
“宋也川,”温昭明淡淡说,“《遐地说》藏于文渊阁中,本就不能轻易示人。这种书,若被夷族所知,便会因利乘便,利用山川地势危害我父皇的江山。”
“但只要这本书有存在的一天,便总会有公之于众的机会。”宋也川终于仰起头,言语之中带了一丝恳求,“殿下,我很想试一试。”
黄昏的日光下,宋也川整个人的人影也显得有些朦胧,温昭明摇头:“这种事我不能答应你。”
她走到宋也川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宋也川,你要知道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翰林院的那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三推四阻不愿沾染毫分。你写的好不见得有赏,但父皇若怪罪你,你没有招架的余地。”
宋也川安静地一笑,他说:“殿下,在也川心中,有许多比性命重要百倍的事情。”
“在也川入朝前,曾去过沙洲。玉门关与阳关之间,有一片前朝留下的石窟。这里屡经战火,吐蕃与大梁在此争权夺利,这片墙画石窟已然荒废。也川偶然经过,却见十余名汉人正在此地修补。黄土颓圮,断壁残垣。”宋也川睁着清亮的眸子看向温昭明,“殿下,他们所图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这是信仰。”宋也川安静地看着她,缓缓说道。
第40章
他俩就这样僵持了良久, 温昭明才问:“所以,你想怎么做?”
一个浅浅的笑容浮现在宋也川的脸上,他说:“我会把我记下来的书默写出来, 还请殿下方便时替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孟大人。”
“你就笃定孟宴礼会收?”
“是的殿下。”他温和地看向温昭明,“他曾是我的老师。”
温昭明轻轻哼了一下:“知道了。”
认识温昭明良久,早知道她向来是嘴硬心软的人。宋也川温和笑着对着温昭明一揖:“多谢殿下。”
*
回到西溪馆时, 太阳最后的一抹光辉也已经彻底消失于天际,宋也川摊开一卷纸, 研墨之后,落下了第一行字:遐地说。
西溪馆的灯从日暮时分一直亮到了翌日清晨, 直到温昭明带着几分怒气推开了他的房门。恰见宋也川红着眼睛从黄卷中抬起头。
他下巴上冒着一层胡茬,神色中也带有几分倦怠,可他眼中却涌动着温昭明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欣喜。
她突然没有那么生气了。
倒是宋也川有些赧然地把笔放下, 用衣服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说:“殿下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 你便熬上三天三夜, 把这本书写完?”
“不是的……”宋也川垂眸, “夜里的思路比较好, 印象也更清晰些, 我便没有停笔。”
他有些不安,显然是怕她生气,可偏偏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神情便显得有几分窘迫。
温昭明走到桌前, 翻过他写的纸张。宋也川的字写得和昔年间的笔体并不相似, 可风骨却是一般无二的。清瘦而隽永,哪怕已经写了整整一夜, 依然看不出潦草。
一夜的功夫,宋也川写完了这本书的前四章。这本书温昭明也读过,她用眼睛扫了一遍便知道,和记忆中的并无差别。
桌上的云纹笔架上放着宋也川惯用的毛笔,看得出材质并不好,笔尖的狼毫已经有些不齐,笔杆也有些开裂。
她把书放在桌上,对着宋也川伸出手:“让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不解其意,缓缓伸出了两只手来。
他的姿势很像是等着被上锁枷,看着有些喜感,却又显得有几分心酸。
宋也川的左手生的很美,像是一块玉石上透露出一丝青色的纹理,不论是手腕处的关节还是手背上的血管脉络,都像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指尖染着几分墨迹,看得出执笔的痕迹来。
但他的右手却显得有些黯淡,是一种了无生机的枯萎之感。外观上的端倪其实并不明显,唯有细致去看,才能体会出不同。
温昭明的手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以后给你的宣纸,我每日都会有定数,你不能这样不眠不休地写下去。”她松开了手指,宋也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指尖。
“是,殿下。”
温昭明将他桌上的纸张尽数收起,而后纤纤玉指指向床榻:“我刚好要进宫一趟,你现在去睡。”
于是在温昭明炯炯的目光下,宋也川终于走到了床边,慢吞吞的坐下来。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宋也川默默脱去鞋履,躺在了床上,又将被子拉到下颌处。
温昭明这才满意离去。
*
途径文华殿时,温昭明去看了看听讲的温珩,等他散学之后,才把手中的书册交给了孟宴礼。
只一眼,孟宴礼的眼睛就泛起了一丝红色:“这是……也川写的。”
温昭明有些意外:“他如今的笔体和过去早已不同,孟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是他的手书?”
孟宴礼的手指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说:“他写字时有自己的癖好,有些字喜欢减笔画。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来。”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再者,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手中厚厚的一叠纸,是那个倔强孩子的一腔子热血,沉甸甸的,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温昭明点了点头:“他写好了还会再拿来的。”
说罢欲走,孟宴礼突然叫住了她:“殿下。”
温昭明回身,孟宴礼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这孩子是个死脑筋,倔得像一头驴,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麻烦殿下多规劝他,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一丝笑浮现在公主的眼睛里,她说:“这我知道。”
孟宴礼见温昭明并不反感,忍不住又说:“臣不知殿下对也川是什么样的心意,是利用也好,真心也罢。我这小徒弟心思单纯,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不会回头,他受的苦也太多了些,恳请您……别让他伤心。”
鬓发已斑的孟大人絮絮地说着,他对宋也川的那份心意可见一斑。
“他救过我的命。”温昭明平静地看着孟宴礼,“我会善待他,也会尊重他的心意。我会让他清清白白地站在世人面前。而孟大人要做的,是不要辜负他的这份心。”
温昭明已经走了很久,孟宴礼却依然站在原地。
他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
想笑是因为这个一根筋的佞徒终于遇到了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哭是因为这个人是尊贵的公主。
他们二人的云泥之别,哪里会让宋也川获得真的安宁与幸福呢?
*
宋也川投身于无边书海之中,一转眼便是两个月。这段日子里,温昭明赴宴、交友、入宫,和他寡淡的生活并无交集。除了偶尔于府中相见,才会说上几句话。
温昭明给宋也川的纸是有定数的,他为了能多写几个字,总会刻意把字写得很小,温昭明心中暗想,反正看得费力的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总是会在清晨时等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将书稿交给她,他的身上披着露水,连发丝上都微微泛出一丝潮湿,唯独眼睛很亮,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底,天气越发热起来,温昭明派人给宋也川送了些冰,然后百无聊赖地听霍逐风为她报公主府的各项开支。
她接过霍逐风手中奴才们的身契,随手翻开,竟看到了宋也川的名字。
他的生辰:宣平十九年,八月初六。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想着,宋也川的十九岁生辰好像马上要到了。
八月初六这天早上,宋也川惯例来温昭明的寝房外取纸。
暮夏时节的风徐徐地吹过树梢,温昭明立于树下,正在仰头看向头顶的紫薇树。簇簇粉色的花苞宛若片片流云。听到脚步声,温昭明侧过身来。
宋也川行礼:“殿下要出门吗?”
“嗯。”
“殿下路上小心。”
温昭明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也川脸上轻浅的笑意滞住了,他垂下眼说:“八月初六。”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就该猜到,我是在等你。”温昭明笑盈盈地说,“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她从冬禧手上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