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再行一礼:“父皇恕罪。儿臣知道宋也川的过失不少,他作为罪臣插手公主兄妹间的纷争本就是大错,凭这一桩,父皇便是处死他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儿臣斗胆,想恳求父皇,留他一命。”
他漏夜在乾清宫外等了良久,怕的便是明帝会夤夜下旨,将宋也川处以极刑。
“朕记得,你似乎从未见过他。”明帝的神色平淡,带了几分倦意,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为何要替他求情,是宜阳的意思?”
“不是。”温珩低着头说,“儿臣在文华殿听讲的这几年,读过许多文华殿的藏书,这些书大多是前朝典籍,由翰林院的编修们重新校对批注的。其中当属宋也川的批注最为详尽丰富,若父皇亲自去看,只怕每本书都有。宋也川是有大才的人,儿臣没有听过他讲的一堂课,却也当真受过他文字上的点拨。宋也川是一心为学的人,恳请父皇,允儿臣所请。”
温珩的年岁还小,头发看上去有些细软,绒绒的像是一只弱小的幼兽。
这个孩子平日里并没有得到太多慈父的恩泽,明帝对待他,就像是对待每一个既亲近又疏远的孩子。
这一阵子,在众多要明帝杀了宋也川的人中,除了温昭明,这孩子是第一个替他求情的。
那些想杀宋也川的人说,他别有居心、乱臣贼子。温珩说,宋也川是一心为学的人。这孩子还小,没有完全理解政治的残酷与诡谲。所以他的心思更为纯善,这一点却莫名的触动了明帝。
人人争权逐利,也只有这七岁的孩子,想为一个有真才学的人,尽一尽力。
明帝没有回答他的诉求,反倒问:“你告诉朕,德勤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温珩却没有回答。他看向明帝的目光充满了闪躲与迟疑。
“你只需要告诉朕,是谁把你带到德勤殿的。”明帝似在安抚,也似在引诱。
“父皇,”温珩的眼睛缓缓湿润了,“儿臣不能说。”
不是不敢说,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说。
这个名字一旦说出口,明帝有权决定相信,或是不信。
若是明帝不信,温珩说过的话便是污蔑;明帝若信,便是兄弟阋墙之祸。
明帝看着这个只有七岁的儿子,有些颓然地倚在了靠枕上。
“你回去吧。”明帝低沉说。
温珩再次行了大礼,从乾清宫里退了出去。
空空荡荡的偌大宫掖,刚过半百的明帝,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眼春风百事非,当那些原本藏匿于水下的污秽逐渐浮出,哪怕此刻高坐明堂,他依然感受到了无边的孤独。
*
过了子夜,温昭明有些发热,烧伤处也红肿了起来。
公主府的灯彻夜燃着,来来往往的奴才脚不沾地。
宋也川坐在西溪馆的窗边,听着外头匆匆而过的步履声,缓缓推开了门。他拦住一个下人问:“出了什么事么?”
小厮手里拎着一桶热水,对着他说:“公主殿下的伤口有些感染,人也在发热。”
宋也川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向她的房间走去。
秋绥在门口站着,看见他时眼睛微微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殿下身子不适,心情也不大好,宋先生进去劝慰着些,让殿下把药喝了吧。”说着就把托盘塞进了宋也川的手里。
进了明间,空气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甜软的香气,一个人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量纤瘦,似乎在发愣。
宋也川缓缓上前,低声说:“殿下。”
温昭明抬起头,她的嗓子倒是好了些,能哑着说出话来了:“你怎么来了。”
在宋也川的印象里,宜阳公主盼徕生光,明丽无双。这是第一次见她衣冠不整的样子。素白的中单裹着她柔弱的身子,宛若一株摇曳于风中的菡萏。
“殿下怎么不吃药?”宋也川的目光掠过桌上的伤药,“药也不涂?”
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宛若寒泉溅落,哪怕是疑问句,也不叫人觉得厌烦。
“苦。”温昭明偏过头,“她们一劝再劝,可我不想吃。”
宋也川懂了。温昭明怕苦。
难得见她此般模样,灯火葳蕤,倒添了几分莹然可爱。
“可是殿下不吃,他们还是要反复来劝。”宋也川浅浅一笑,“我和殿下做个交易,这碗药也川替殿下喝,殿下让我替你涂药,可好?”
温昭明蹙眉看他。宋也川端起碗一饮而尽,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把空了的碗底亮给温昭明看:“好了,现在不会有人逼迫殿下了。”
第39章
灯火落在他的周身, 宋也川徐徐拿起桌上的伤药:“现在殿下该信守承诺,让我为你涂药了。”
宋也川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寂静而深邃, 与他对视的时候,总让人能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一颗平静而悲天悯人的内心。
他从容擦去唇边的药汁,温润的眼眸之中只能看见她一人。宋也川是愿意纵容她的人,尽管他的纵容并没有表现出那么明显。
温昭明抬起手臂, 宋也川用右手托着她的胳膊,左手将药粉细致的洒落在伤口处。他睫毛半垂着, 模样很认真。托着她手臂的手很热也很稳,他手腕上的伤痕已经恢复, 只余下一个狰狞又残酷的伤疤。
宋也川的手用了几分力,不痛但让觉得很踏实。
和他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内心变得十分平静,因为宋也川的身上带着一股万川归海般博大的温柔。
“殿下的伤口有些深, 只怕是要留疤。”宋也川低声说,“不过皇宫里应该是有些上好的伤药, 殿下若按时去涂, 应该能够复原。”
“宋也川。”
“嗯。”他抬眼。
温昭明的手指有些无力地落在他左额上的刺字上面:“你想不想去掉这个字?”
她的指腹柔软, 摩挲于他面上, 竟让他的呼吸微微停滞, 他缓缓退后半步,轻轻说:“殿下,不必了。也川不喜欢自欺欺人。”
“昨夜,父皇醒了。”温昭明收回了手, “你怕不怕父皇找理由处置你?”
药已经涂完, 宋也川旋好了盖子,将其重新放置于八宝阁上。
“殿下要听实话吗?”宋也川重新在绣墩上坐下, “我怕。因为承诺了要做殿下的马前卒,所以也川比过去还要更怕死些。”
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黯淡又模糊的阴影里,声音却依然清晰:“但我又不怕,因为对我而言,死未尝不是解脱。”
他的坦诚确实让温昭明感觉出几分意外,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她轻声说:“温珩替你求了情。”
这一句话却又让宋也川愣住了:“五殿下?”
温昭明嗯了一声:“他说他看过你在文华殿中古籍中的批注,他是受过你点拨的人,希望父皇可以宽恕你。”
和温昭明不同,温珩是皇子,明帝或许可以允许自己的女儿同情宋也川这样的罪臣,却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和罪臣沾染分毫。
一丝苦涩的笑爬上宋也川的唇角:“让公主玉体有损已让也川抱憾,若再连累了五殿下,也川只怕是难辞其咎了。”
“庄王狡诈,楚王薄情。若让我选,温珩反倒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人。”温昭明的声音很平静,宋也川却猛地抬手捂住她的红唇:“殿下慎言,外头人多口杂。”
他猛地止住了声音,因为宋也川感受到温昭明温热的呼吸吹于他掌中,带着一阵酥痒的触感顺着指尖流向大脑。他低下头,公主恰在此时抬起眼睫,美目流波,眸光明媚。
宋也川蓦地想起那一天,广阳殿中,她轻启齿关,朱唇嫣红,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很多年前,宋也川无聊的时候会去文华殿门口看日晷。那投落于石盘上的影子一点一点挪移,总让人会联想到时光的流逝。而他的人生恰似日晷一般,以无法回头的姿势,一点一点流逝于周而复始之中。
温昭明的存在,拨乱了他的日晷,也搅动起他内心的平静。
他猛地收回手,垂目道:“殿下,也川唐突了。”
这里是公主的寝房,除了他之外连一个侍女都没留下,公主说过的每一个字,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听见呢?他这无非是……
关心则乱。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中那一刻起,他的心脏不可忽视地起来。
于情于理,他迟早都会喜欢上温昭明。不论是报恩寺前遥遥相顾,还是殿试那天惊鸿一瞥。不论是鹿州馆驿里温昭明灯火依稀下的眉眼,还是潮湿旖旎的浔州城中、温昭明为他涂药的手指。那个九天之上,风姿绰约的宜阳公主,她的美丽、才情与风骨,都足以让无数人为之折腰。
宋也川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性情淡漠、清心寡欲。但这一切都会被温昭明的风采击碎。
而在此刻,宋也川突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温昭明的慈悲或许是源于她的善良,而却并非他才是唯一。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时,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与伤感,不由问:“你怎么了?”
他不齿的心意无法言说,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我没事。”
他的身影被烛火撕出一圈毛边,温昭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轻轻点头:“我累了,你回去吧。出门时和冬禧说一声,最近天气热了,天干物燥,要多往缸中蓄水,小心火烛。”
她嗓子还哑着,说话时低低沉沉,宛若在宋也川耳边响起一般。
“是。”宋也川缓缓一揖。
*
回到西溪馆时,宋也川一个人走到了窗边。
桌上摆着他临出门时写的文章。
配的是他对于朝堂局势画的草图。图只画完了一半,他却无心再写。
手边还有半杯残茶,早已冷透,他举着杯子倒入砚台中,研磨墨条。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不是他平日用来练字的草纸,而是他素来舍不得用的云母熟宣。
宋也川缓缓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温昭明。
犹嫌不足,他缓缓提笔,一整张宣纸上,写满了温昭明的名字。
晕开的墨色之间,是他复杂又纠结到不能对任何人明说的心思。
*
东华门内,文华殿后,有一座文渊阁。
黑色琉璃瓦顶配以绿琉璃做剪边。青砖砌筑至屋顶,梁下绘制着苏式彩绘。又从金水河中引水,修了一座清池,池上架桥,两侧种植了松柏与垂柳。如今已经过了立夏,两侧正是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样子。
不知从哪里迸出的一颗火星子,却在夜间起了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空。
巡防的侍卫虽然发现了端倪,可文渊阁中都是纸质藏书,本就极其易燃,等火彻底被熄灭时,藏书已经被烧毁了近一半。翰林院的所有人,翌日清早时都聚在了一处。
那几个看守藏书楼的小太监已经被拖下去杖毙了,孟宴礼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本只剩下封皮的《遐地说》,举目四望,几乎全部烧毁的书一共有十六七本,烧毁近半的有四十多本。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因为文渊阁中的书大多是前朝翰林们的亲笔抄录,往往都是绝本、孤本。
郑兼与众人立在一处,他对孟宴礼说:“孟大人,陛下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书原本都是翰林院在管,这回的差事便还交给你们。便由孟大人为首,以半年为期,如何?”
“是。”
等郑兼走后,翰林们都围在了孟宴礼身边。
“孟大人,郑兼说的倒是轻松,可于情于理这半年也都太紧了些。”翰林院检讨肖文瀚率先说,“抄录确实不难,难的是这些书许多都是残卷,或者是从民间各处取得,就算是我们手眼通天,也没有本事一一复原啊。”
孟宴礼缓缓说:“有一个人可以。”
所有人一起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