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清亮,唇角亦是露出温柔笑意,他低眉凝视眼前的少女,回答:“是,我和你。”
楼允将自己的身体沉入椅背里。
左相府和祁王府挨得近,两家人经常走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与洛音凡认识,老王爷对他严厉,偏生他又叛逆,挨打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老王爷打了他,他就躲到假山里面,自己给自己上药,却意外在假山里遇见小小的洛音凡,她扎着两个小辫子,蹲在假山里睁着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本就认识,洛音凡也不怕他,小声问:“王爷又打你了呀?”
他口气不善:“关你什么事?”
他脱了上衣给自己上药,老王爷的筋条打在背上,他满背都是青紫的淤痕,小小少年的他,疼得龇牙咧嘴,可惜手又短,根本敷不到后背,一番折腾,嘴巴都疼歪了。
“我帮你好了。”洛音凡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从他的手里拿了药瓶。
他回头瞪她:“还给我,要你管了?”
“你脾气真坏,我给你上药你还凶我,”她委屈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楼允最见不得别人哭,尤其还是女的,顿时觉得头大,暗忖,若是她回头告他状,他父王还得将他拎出来胖揍一顿,他不耐烦地道:“行了别哭了,快给我上药。”
“你让我给你上药,你还这么凶!”小小的洛音凡控诉他。
“行行行,我不凶你了行吧,赶紧上药吧,你别哭了,难看死了,”楼允不耐烦地说,一心只想让洛音凡赶紧别哭了。
洛音凡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抹了药膏给他上药。
小小少女,指腹柔软,上药的时候也格外小心翼翼,没有弄疼他,他小小的心也软下去一块,没有再催促她快点。
后来,他每次受了伤都躲到假山后面上药,有时候会遇见洛音凡,有时候不会。
虽然他就是专程为了去等她的。
那年他五岁。
小小的他,有了小小的喜欢,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洛音凡让他觉得温暖,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看见她,喜欢她给自己上药。
再后来,他七岁,被走丢,被带入摘星楼。
再见时,他已经是十一岁的少年,比洛音凡高出大半个头,小小少女已出落得矜持秀丽,看见他的时候,莞尔一笑,眼里好似有星光在流转。
她笑道:“世子,好久不见。”
他从炼狱而归,再见昔年那个为他敷药的姑娘,心尖狠狠地一颤,后来,他就经常偷偷去找她,因为什么?
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已经被他深深刻进心底,只因为他想。
只因为他想。
可是现在,他不想了,不想了。
笼罩在深沉的夜色里,楼允唇边溢出惨淡的笑。
第 60 章
他彻夜未眠。
柳银雪身体不适, 睡到很晚才从半梦半醒间彻底转醒,昨夜脑中思绪万千,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时睡沉的,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落雁小心翼翼地进来伺候:“王妃,已经正午了, 可要起?”
柳银雪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望着头顶天青色的床幔发了会怔,回答:“起吧。”
沉鱼让小丫鬟端着洗漱用具进来,一面伺候柳银雪净脸, 一面小声在柳银雪耳边禀道:“王爷昨晚一直呆在书房,今早天还未亮就去了外院, 一直没有回来。”
柳银雪没做声。
落雁的目光落在柳银雪后颈上鲜明刺眼的吻痕上, 和沉鱼对视一眼,两个丫鬟眼中尽是悲戚和无奈。
落雁挥手让小丫鬟们退下去, 自己蹲在柳银雪的面前,望着柳银雪呆愣的脸,道:“王妃, 您金尊玉贵, 何苦让自己受这等委屈?王爷欺负您,您回了娘家就是,老爷和夫人定会为您撑腰,奴婢现在就给您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柳府。”
她不知道柳银雪和楼允之间到底有何等的矛盾, 但是昨日伺候柳银雪沐浴的时候,她身上的痕迹是她和沉鱼有目共睹的,她们舍不得自家小姐受这等苦楚。
沉鱼跪在柳银雪的面前:“王妃,这祁王府就是吃人的狼窝,我们回吧。”
柳银雪将沉鱼和落雁拉起来,惨然地笑了笑:“回不去。”
楼允乖戾,他不可能让她回柳府的,她想回去,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和离,可这婚乃是皇上所赐,她想要和离,须得皇上亲自下旨,否则,她到死都只能是祁王妃。
她想要皇上下旨准他们和离,只有一条路走:让自己声名狼藉。
可她的祖父乃是帝师,她下还有未出嫁的妹妹和未娶妻的弟弟,上还有在朝为官的父亲,她不能因为她自己,就搞臭了他们柳家人的名声,让她爹让她祖父,在朝中抬不起头来。
她不能。
和秦绘沅对着干,是因为她面前还有楼允挡着,且外界皆知秦绘沅和楼允母子不睦,她和秦绘沅无法和睦相处,并非全然说不过去。
对秦绘沅不敬,成为别人口中不敬嫡母的不孝之人,已经是她的底线。
不能再多。
沉鱼和落雁泪流满面,落雁抹泪道:“那怎么办?王爷那般对您,难道往后就只能一直忍着吗?您为他主管内院杂事,免却他许多烦事,他为何还能……”
落雁说不下去了,她为柳银雪感到不值。
“奴婢不懂,您和王爷之前不都好好的吗?王爷待您也越来越好,越来越体贴,奴婢和落雁都能感觉到,为何突然间就变了,难道以后都这样了吗?”
沉鱼呜呜哭了起来。
“不会的,”柳银雪的声音低沉暗哑,“他不会。”
“为何?”沉鱼抽抽噎噎地问。
柳银雪却没有回答。
容妈妈进来禀道:“王妃,太子妃派宫女过来,说东宫的荷花开了,请您去赏荷。”
容妈妈担忧地望着柳银雪,这两日,柳银雪和楼允在闹脾气,昨日柳银雪还受了欺负,今日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哪有心思赏荷。
但是太子妃派人来请,柳银雪却不得不去。
沉鱼道:“王妃一脸憔悴,身体抱恙,如何能去赏荷?不能拒了吗?”
容妈妈摇头:“不能,请王妃的是太子妃,身份比王妃贵重,且太子妃如今还身怀龙孙,身份更是金贵无比,王妃若是拒了太子妃,传了出去,不仅有损王妃名声,还有损太傅声誉。”
沉鱼落雁一脸难色。
柳银雪道:“既然是去见太子妃,自然要隆重些,重新梳妆吧。”
外院,有小厮朝楼允禀道:“王妃被太子妃请去了东宫赏荷。”
楼允眉目一凛:“走了没有?”
“马车刚走。”小厮回答,小心地觑了眼楼允难看的脸色,又飞快地垂下头去,心中暗暗奇怪,这些天王爷心情一直不错,怎么今日忽然间脸色就这般难看起来,时时都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是谁惹了王爷不高兴吗?
可内院自从被王妃接管后,就像铁桶一样,里面的事情非得暗中再三打听才能得知一些端倪,而有时候,再三打听了还不定有结果。
不知主子不高兴的缘由,伺候起来是着实心累,不知该如何下手啊。
东宫,柳银雪到后,才知道原来太子妃不止请了她一人,可知道另外一人是王曹燕的时候,柳银雪却免不了意外。
她在荷塘边的凉亭上朝太子妃行礼,太子妃亲手扶了她起身。
“祁王妃可是头一次来东宫,本宫身子不便,未能远迎,祁王妃不会怪本宫吧?”洛音凡说话时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声细语,听在耳中宛如潺潺流水,十分动听。
柳银雪微微淡笑:“娘娘严重了,我自嫁于祁王,还未亲自来东宫探望娘娘,实在惭愧,万望娘娘勿怪才是。”
说着稍微退开了些许,又朝洛音凡敛衽行了一礼。
昨日她才因为洛音凡和楼允闹得不可开交,今日她就被请到了东宫,世事当真是变化无常,以前她看洛音凡,只觉得她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如今再看——
分明已经嫁做他人妇,却暗中勾引别人的丈夫,不仅对自己的丈夫不忠,还搅乱别人的家庭,扰乱他人的人心,实在令人恶心。
人心难测,若不是那副《比翼双飞》,她还不知道表面柔善的太子妃娘娘,背地里竟然是个不知轻重还不守本分的女人。
若是楼允手里的那副《比翼双飞》传了出去,祁王府上下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而身为祁王妃的她,这辈子都别想再有什么造化。
柳银雪暗暗紧了紧拳头。
洛音凡深爱楼允,而她是楼允的妻子,她应当是不喜欢自己的,可是她却请自己来陪她赏荷,为什么?
洛音凡想从她这里得知楼允的事情?
想问她楼允可好?近日都在忙什么?
还是说,她想知道,楼允对她好还是不好?她想通过自己,与楼允暗中取得联系?或者,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柳银雪心头万千疑惑,被她死死地压制着,她唇角带笑,温婉可人。
旁边的王曹燕笑道:“银雪,我们也许久未见了,近来可好?”
上次一别,还是在王曹燕被楼允丢进池塘的时候,时隔数月,她们的确已经许久不见了,但柳银雪一点都不想看见她,虚伪的姐妹情背后是多嘴多舌的造谣,让她恶心。
然而,柳银雪面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对王曹燕的不喜。
她站在洛音凡的身侧,眉目疏淡,口吻听不出喜怒:“的确许久未见了,近来王府事多,我被绊住了脚步,难以抽身,极少外出,不过王爷体恤,我还好,王姐姐可好?”
王曹燕耳根染上一抹薄红:“近来忙着绣嫁妆,挺好的。”
洛音凡在凉亭里坐下来,抬手让柳银雪坐到她的旁边,柳银雪道:“原先不知娘娘和王姐姐竟然还有交情,今日看见,倒让我意外。”
不仅她意外,王曹燕自己也意外。
她和洛音凡以前并无往来,虽然她未来夫君是长公主的嫡子,但是太子府与长公主府也隔了好些层,太子妃就算有意施恩,也当是请其他王妃或者皇子妃,而不是她这个还未嫁进公主府的深闺女子。
而昨日下午,家里收到帖子,说太子妃请她今日到东宫赏荷,太子妃邀请,家里的人欢腾不已,以为她得了太子妃喜欢和看重,今日一早她就被她娘隆重地打扮了一番,然后亲自送上了轿撵,并叮嘱她定要和太子妃好好联系感情。
她自然高兴,来后发现太子妃似乎只请了她一人,便越发欢喜,没想到坐下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辰,柳银雪就到了。
她穿着绯色长裙,梳着高髻,妆容精致毫无瑕疵,一眼看去,简直比这荷塘里的荷花还要潋滟芳菲,瞬间将她比了下去。
王曹燕暗恨恨地咬牙,愤懑不已。
又是柳银雪,每次柳银雪一出现,就算一个字不说,一个动作不做,也能抢尽她的风头。
洛音凡低眉,露出柔和温软的笑来:“听说长公主的三公子定了亲,本宫好奇是哪家了不得的姑娘竟然得了长公主的青睐,是以才特地去请了王姑娘过来,说起来,不过是本宫一时好奇心起罢了,今日得见,王姑娘果然才貌双全。”
王曹燕被洛音凡当众夸赞,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娘谬赞了。”
坐在凉亭里喝了会儿茶,洛音凡兴许是坐得久了,身子有些不舒服,有宫女扶着她站起来,洛音凡眼角余光间,不经意地瞥见柳银雪后颈上的红痕。
她瞳孔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