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瞮垂下眸子,长长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深吸一口气才让喉咙不那么紧,说道:“江又理一家十几口,济阳江氏全族两百多人。呵,人命如草芥。”
席荣看着长孙,暗暗摇了摇头,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心软的,连杀鸡都不敢看。
“斩草除根。”席荣道:“你父亲已在请缨欲前往徐、冀追查,你觉得继续追查下去,会查出什么来?”
席瞮抬头,克制不住心底的愤怒,道:“那可是两百多条人命,连襁褓里孩子都不放过,太丧心病狂了!”
席荣淡淡道:“若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祖父!”席瞮惊喊。
席荣问道:“若你是幕后那位,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席瞮张了张嘴,终究是说不出其他的办法,只能讽刺道:“这世道,果真是人如蝼蚁。”
“你呀……”席荣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弱肉强食,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
席瞮垂眸看着手上的信,一直一直看着,那轻描淡写的消失在这世上的两百多条人命。
“所以,这件事最后是查无可查,不了了之,太子无可奈何受了这污名。”席瞮讽道。
“你前几日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说济阳江氏在劫难逃。”席荣道。
“分析是分析。可知道两百多人生生没了性命,孙儿心头不好受。”席瞮说:“那里面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吧。”
席荣说:“这还不是最后,朝中几个姓江的也活不久了。还有太子妃。”
席瞮沉默。
当天夜里,明德宫就传出了消息,太子妃滑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发动。
显阳殿,皇帝闻燮用跟小棍逗弄着笼子里的雀儿,雀儿叽叽叫,叫声悦耳,让闻燮龙心大悦。
“瞧瞧这雀儿,知道给朕唱歌。”闻燮对身边站着的曹邑说道。
曹邑道:“这只雀儿确实灵性。”
闻燮笑道:“知道朕为什么喜欢鸟吗?”
曹邑微微躬了身子,道:“陛下恕罪,臣愚钝。”
闻燮道:“这鸟啊,给吃给喝就听话,比人可听话多了。”
曹邑道:“陛下说得是,所谓人心难测。”
闻燮沉默了片刻,又道:“又何止人心难测,还有运气,这人要倒起霉来,任你心比比干、算无遗策,总算不准自己的运气。”
曹邑沉默了一瞬,思忖着要如何回话,这时赵永匆匆进殿来,朝闻燮拜下,道:“陛下,明德宫派人来传话,太子妃提前发动。”
闻燮挑眉:“不是才七个月,怎么就提前发动了?”
赵永回道:“明德宫那边说,是太子妃散步时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倒,才提前发动的。且有难产征兆。”
闻燮转头对曹邑说:“看看,朕刚刚说什么来着,这人呐,还是得要有点儿运气。”
“陛下说得是。”曹邑低头拜道,有些心冷。
闻燮吩咐赵永:“传朕令,看护好太子妃,那可是朕的长孙。”
“是。”赵永领命出去。
一整夜,明德宫都灯火通明,太子妃的产房里,接生的稳婆、宫人忙进忙出,尚药局的妇科圣手在外头随时待命。
太子闻端亦站在外头等着,偶尔能听到里头太子妃的叫痛之声,然后就被稳婆要她留着力气生孩子。
这是他的长子,他期盼了几年的长子。
之前总是有意外让太子妃怀不住,在这个孩子怀上之后,他们夫妻二人都小心谨慎对待。前头他在宫中因吏部尚书的缺没让自己的人补上而发了火,差点儿伤到了太子妃,他后怕不已。
他以为他们都这么小心了,这个孩子总该平平安安降生在世上,谁知,意外,又是意外。
真的是意外吗?
闻端不信。
他白日里才得知他的太子妃的娘家,全族两百多人死于非命,晚上他的太子妃就发生了意外。
济阳江氏的人一死,他知道,邹山山贼这锅他背定了,没有证据,定不了罪,没有证据,洗刷不了冤屈。
闻端闭上眼睛,听到产房里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猛地睁开眼,双目通红。
他不蠢,这还猜不到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他也别住着明德宫了。
可是江眉呢,她一介女流,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要她的命?
建康宫含章殿亮了一夜的灯,皇后柳景瑕得知太子妃摔倒发动的消息,根本就睡不着,坐在正殿里等消息,要不是规矩在,她都要去明德宫等着了。
天光大亮时,一名宫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含章殿正殿,跪在皇后面前,哭道:“娘娘,太子妃难产,血崩而亡,小殿下闷死在了娘胎里……”
“什么……”柳景瑕失神地看来进来报丧的宫人,一下子倒在了凭几上。
“娘娘!”
含章殿的宫人内侍都慌了,慌忙去叫御医来。
徽音殿里,贵妃张珍听完报丧,问了几句太子妃生产时御医有谁稳婆是谁,然后叫人退下,吩咐宫人准备奠仪。
“又要死不少人了。”张珍叹了一口气,喃喃:“我那几个兄弟,有时我厌他们烂泥扶不上墙,有时我又庆幸他们烂泥扶不上墙。”
明德宫里满是素缟,太子闻端呆坐在明德殿里,詹事怀文耀找过来,急道:“殿下,皇后娘娘下令,要将昨晚给太子妃接生的御医、稳婆、宫人们都处死。”
“处死?”闻端像是在疑问又不像。
“建康宫来人说,皇后娘娘得知太子妃一尸两命,昏厥了过去,醒来后就以办事不力,要将众人处死。”怀文耀道:“殿下,皇后娘娘这是干嘛呀,明知殿下如今流言缠身,一堆麻烦事儿,还下这样的令,岂不是陷您于不义,百姓该说您草菅人命了啊!”
“呵!”闻端冷笑:“建康宫里就只有皇后一个人可以下令吗?”
怀文耀思索了片刻,惊愕地看着闻端:“您是说……”
“他可真是迫不及待啊,呵呵,呵呵呵……”闻端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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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济阳郡。
十几日之前应该还是热闹的江氏族地,如今一片素缟,漫天的纸钱,两百多口棺材,还有沉默的自发为他们送葬的庄户们。
骆乔牵着骆意的手跟在父亲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见过惨烈的战后村堡,也是这样,全村老幼都为战死的英灵送行。
然济阳江氏一族不是因战争而死,是因某些人的私欲而死。
“我今日才深深体会,‘赶尽杀绝’是何意。”骆乔齿冷道。
第79章
两百多条人命就此盖棺定论, 有心之人又岂会猜不出背后的种种手笔。
何况这其中还有一个死于非命的柳禹骥,和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的誓要为子报仇的老父亲。
柳光庭会友后回府,脚都还没有踏进去, 迎面而来的管家就说:“十一爷来了, 定要见老爷一面,不见就不肯走, 老奴见他堵着门实在是不太像话, 便做主让他进来, 现在微声院喝茶。”
柳光庭微一颔首,进门后朝待客的微声院走去。
柳禹骥之父,柳维新没有坐着喝茶, 他哪里有心情喝茶, 柳光庭今日要还不给他一个说法,他……他就去闯宫, 让皇帝给他一个说法。
“从兄!”终于,柳光庭出现了, 柳维新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懒得再假模假式地寒暄,开门见山:“我儿的死, 从兄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从兄迟迟没有动静, 是什么意思?”
柳光庭对柳维新的无礼略感不悦, 语气却是淡淡的没有太多情绪,说:“朝中如今是何种情形,你看不懂?两百多条人命给你儿子陪葬, 还不够?”
“不够!我要的是真凶枭首, 以告我儿在天之灵!”柳维新激动地说:“那两百多条人命,关我儿何时, 其中有多少冤魂,别说从兄你不知道,别脏了我儿的轮回路!”
柳光庭说:“那你想要如何?让朝廷昭告天下,我宋国的皇帝使人私铸兵器,还被下头的人欺瞒卖了不少去其他三国?还是我宋国的皇帝为遮掩行径,屠戮两百无辜性命,连太子妃和他自己未出世的孙子都不放过?还是东魏派杀手杀了我宋国朝臣,意图挑拨我宋国君臣关系,却引出了前面我说的那两件事?”
柳维新被问得招架不住,步步后退,惶然地看着柳光庭,对方说的这些他知道一点儿,又不知道太多。只是听柳光庭如此说,他明白这件事恐怕就真的到此为止了,他捂住脸嚎啕大哭:“那我儿的公道呢?我儿就如此枉死不成?”
柳光庭冷酷道:“要怪就只能怪柳禹骥命不好,同样是被杀手截杀,席豫的儿子安然无恙。”
柳维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指着柳光庭大骂:“无耻!你……柳光庭,要不是你让我儿去兖州监军,我儿又怎么会死,他现在还好好地在建康做他的侍御史,你居然说出这种无耻的话,你良心呢?!”
“是柳禹骥主动请缨要去兖州监军。”柳光庭淡淡道。
然而痛失爱子对柳维新打击太大了,他不相信柳光庭的话,一心认定了是柳光庭害了他的儿子,还要利用他儿子的死去换取利益。
“你会遭报应的!”柳维新指着柳光庭的鼻子吼了一句,踉跄地离开了。
柳光庭冷冷看着柳维新佝偻的背影,轻哼了声。
“柳侍中。”柳维新离开后,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文士踏进微声院,对柳光庭拱手一拜,然后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十一爷的声音太大了,在下正好在旁边的花园小憩,被吵醒了,就好奇地听了听。柳侍中,您何必同柳十一爷说那些,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瞧着悲痛得都疯魔了,您说那些叫他传了出去,怕是对您不好。”
“曲先生是特意来微声院小憩的吧。”柳光庭道。
“哈哈,瞒不过柳侍中。”中年文士是柳光庭的门客之一,名唤曲康,行事狂放不羁,是建康京里有名的狂士。
柳光庭负手走出微声院,曲康跟在他身后,听他说:“我倒是还担心柳维新不传出去。我河东柳死了一个资质尚佳的子弟,我就这么算了,岂不是告诉别人我河东柳好欺负。”
曲康笑道:“柳侍中难道还想往兖州安插人?恐怕难办哦。”
“兖州?”柳光庭轻哂一声:“那巴掌大的地方,就叫席家的人守着国内。”
曲康微一挑眉,心说:这是真看不上,还是自己给自己修台阶?
他好奇问:“那柳侍中看上哪里了呢?”
柳光庭看了曲康一眼,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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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光庭那个老狐狸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席荣吃了口冰酥酪,不过瘾,胡噜胡噜几口就把一碗都吃完了,这才感觉到了些许凉意。
席矩想阻止父亲贪凉,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父亲几口吃完一碗冰,放下了手里的冰碗,严肃地跟父亲说上了年纪的人要注意养生,不能任性云云,把府里良医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席荣几次想打断都不成,直等到长子说完了,才无奈地说了句:“究竟你是父亲,还是我是父亲。”
席矩立刻起身,道:“父亲何出此言?儿万不敢逾矩!”
席荣心想,是不是自己取名没取好,名“矩”者就如此板正规矩。
“行了,行了,坐下吃你的冰。”席荣摆摆手。
席瞮趁着父亲在给祖父说养生,没空注意他,几口就优雅地胡噜完一碗冰。这大热天里吃上一碗冰,再舒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