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您说柳侍中不会善罢甘休。”等祖父父亲说完,席瞮把刚才的话题接上。
“柳家死了一个人,他要是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别人会怎么看河东柳?河东柳族里会怎么看待他这个族长?”席荣道:“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柳光庭都必须拿出态度来。之前他一直没有就此发难,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
席瞮问:“柳侍中想要哪块地盘?”
席荣不答反问:“你觉得他能要到哪块?”
席瞮想了想,说:“徐州。”
席荣笑了,问:“你为什么认为是徐州?”
席瞮没答,而是先去把舆图搬来,摊开来,说:“我宋国与其他三国均有接壤,从东到西,依次是冀、兖、济、襄、秦、荆、郢、广八州,重兵把守的国门,其中尤以战略要地兖州、襄州、秦州、荆州为甚,八州之中,我们席氏控制了兖、襄、冀、荆、郢五州,冀、秦二州在陈郡谢的手中,河东柳手中仅有广州。河东柳这么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抢地盘,这么巧,皇帝陛下也是……”
席矩不高兴地打断儿子的话:“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你都是从哪里学的?!”
席荣不高兴儿子打断孙子:“你让他说完。”
席矩:“……”
席瞮眨了眨眼,身板笔直,风姿卓绝,还是鹄峙鸾停席公子,继续说:“手握边州,便是手握兵权,河东柳一直不死心打兖、荆二州的主意,便是如此。我们宋国除了边州,还有一个地方有一支劲旅——龙兴之地,徐州。”
武帝在陈汉时就在他老家布置了一支军队,后来开国称帝,他老家更要好生保护起来,既是皇族威严,又是留下后手。
因为武帝的缘故,宋国掌权的门阀们都达成了默契,不动徐州这个地方。徐州一干官员大多算是皇帝的嫡系,军队也算是在皇帝的手中。
如今的徐州刺史黄进虽然是个墙头草,但这边倒那边倒,倒得还挺均匀,从不会倒得偏向于某一家。领军的将军施象观也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
所以施象观才会那么急着摘桃。实在是黄进这个墙头草瞎倒,坏了事。
皇帝为了遮掩住他在徐州的一些布置,煞费苦心地选择了黄进这么个才干不大却极会钻营的人任徐州刺史,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如今皇帝要平息门阀的不满,自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其中死了人的河东柳更要花大力气安抚。
然而柳光庭又岂是好相与的,不扒下来一层皮就像叫他罢手,他河东柳的面子往哪里搁?!
“徐州上有兖州,下为扬州,离建康也才几日的路程。州内有兵、有粮、有人,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柳侍中想要可太不让人意外了。不过……”席瞮笑了一下:“他想要,不是看皇帝答应不答应,而是看我们家和陈郡谢答应不答应。”
“柳光庭还能不知道这个?”席荣道:“他想必已经有所准备了。”
席瞮说:“孙儿也准备了。”
席荣挑眉。
席瞮把一本写好的奏牍从袖笼里拿出来给祖父看,说道:“今夏久旱不雨,孙儿整理各地上奏时,有些地方已水源断绝,粮食绝收,草根树皮,搜食殆尽。再任其下去,孙儿担心会有人相食之惨况出现。”
“你上表请朝廷赈灾?”席荣道。
席瞮点点头:“孙儿以为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否则等流民载道饿殍盈野的时候就晚了。朝廷的精力放在赈灾民生之上,这时谁敢作妖,就是草菅人命。河东柳若此时有动作,就是自己上赶着找不痛快。待秋凉之后,河东柳再把柳禹骥翻出来,可就没有趁热打铁时的效果了。还有,赈灾如此大事,皇帝岂能不从私库里拿钱。”
皇帝陛下既然有钱有闲暗中搞事,那就从私库里拿钱出来救救您的子民吧,您看着您的子民啮草嘬土受苦受难,还心安理得地享受奢靡的生活?
席荣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
席矩都不知该批评儿子胆大包天连皇帝的私库也敢算计,还是表扬儿子为民请命。
“还有,”席瞮说:“孙儿想下江、湘二州去看看灾情。孙儿听闻南边有稻一年两熟,若北边的粮不够,可能要从南边调粮。”
席荣把奏表还给席瞮,没说好,没说不好,只道:“明日你便上表吧。”
第80章
宋国历, 元嘉十九年,自春不雨,天下大旱, 至于八月, 麦苗毁,河将竭, 井泉无水。
四国之内, 无不是流民载道, 饿殍盈野。
四国朝廷无论再有多大的纷争,在大灾面前,都要给赈灾让路。
西魏旱情最为严重, 国内八成以上州郡都为旱情所困, 长安京也没有逃脱大旱的侵袭,土地皲裂, 草木枯黄,稼穑绝收, 国中大饥,米斗千钱。
西魏社坛席,皇帝亲祷雨宫中, 暴立三日, 昏厥于坛上。后坊间有传言, 西魏皇帝暴虐不仁,屡设冤狱,此大旱乃上天降罚。西魏皇帝穆泰听此传言暴怒不已, 下令有敢妄议者杖二十, 反抗者格杀勿论。
天有大旱,人有□□, 西魏百姓苦不堪言,不少人逃往东魏和宋国。
可这逃亡之路哪是那么容易走的,缺粮少水不说,州郡官府会追捕,他国边军发现了驱赶都是轻的。一路上草根树皮都被剥食干净,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儿水,还要防着别人来争抢,争食抢水的事不是时有发生,而是时时都在发生。
流民载道,饿殍盈野,闾里凋荒,死亡枕藉。此等景象,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比起西魏,其他三国的旱情要稍微好一些,其中以齐国最好。
齐国原本只有西南宁州这么一块南蛮之地,后来大冤种宋国几乎是拱手送上了蜀地和半个黔中,有了蜀地这个天府粮仓,齐国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过了。
五年前齐国幼帝登基,由太后薛绛垂帘听政,宋国趁齐国政权更迭动荡之际,席荣、谢禹珪联合上疏请出兵,荆州巴渠郡与秦州武都郡兵分两路直取益州遂宁郡,齐国刚刚换帅,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被打得节节败退,薛太后无可奈何只能遣使求和,赔了大笔银钱。
之后薛太后在齐国朝中以此败仗为由头,发落了一大批反对她的朝臣,由于手段过于酷烈,引得朝中大臣反对更加激烈,双方一番博弈,齐国人心惶惶,而宋国那边好像又有了动静,外有强敌,双方不得不互相妥协,先蛰伏下来。
薛太后为了笼络民心,罢了不少苛捐杂税,又砍了一些贪官污吏,让百姓勤农耕、广积粮。虽然她多数民政是为了换上自己的人,但齐国不少百姓也是得到了一点儿实惠,在这次天下大旱中,有些人还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的。
东魏比西魏的情况要好上一些,可缺水少粮让贵族们的生活也变得拮据起来,至于还在宋国当俘虏的龙骧将军之子,他们已经不管了,宋国人越来越无耻,条件越开越离谱,他们东魏没钱。
龙骧将军杜晓被东魏皇帝敲打了几次,邺京和军中散布的“东魏怯战,连宋国孩童都惧怕”的流言,东魏皇帝岂会不知是何人所为,只是看在往昔杜晓于国有功的份上,放杜晓一马,叫他不要不知好歹。
皇帝言语间皆是天恩,可对杜晓的独子只字不提,让杜晓心寒不已。
四皇子还派人来敲打杜晓,让他以大局为重。
杜晓形容不出当时的心情,要不是为了救出独子,他恐怕早就鱼死网破了。
宋国又比东魏要好一点儿,国境内水道众多,虽大河水位降得厉害,不少小河也都断流,想办法抢一抢水,也还勉强能留下一丁点儿收成。
兖州夹在黄河、济水、淮河、泗水之间,泗水发淮河穿兖州,还有颖水过巨野泽连济水,州中大小水脉交错,若非极旱,州中一般是不缺水的。
但今年就是罕见的极旱,兖州不少河溪在七月时陆续断流,农人自己开凿的水渠更是早就没水了。
在麦苗灌浆时,农人就在望天兴叹,这老天还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危险了。那时候好在河流水渠还在,各村里长组织担水浇地,总算是让麦苗籽粒膨了起来。可之后天气越来越炎热,火风一刮,麦粒炸芒的干瘪的,还有枯死的,农人看着枯死的麦都快哭死了。
然而这还没完,天气愈来愈热,先是水渠,然后是溪流,之后池塘里的水、小河的水都渐渐干涸了,许多人家的水井里也很难打上水来,不时会有为了抢水而起的打斗,地里的庄稼一天天看着它们不行了,农人们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光景,该怎么过?
兖州百姓愁眉苦脸之时,兖州刺史颁下政令,征民修筑水渠,以工代赈。
“喂,使君在征发力役,修水渠,引济水南下,一月可领四斗粮,你去不去?”
“真的?给粮?”
“衙门都贴告示出来了,那还能有假。”
“可是修水渠……”
“听说咱们兖州的小神童也去了。”
“小神童也去?!!!”
“小神童天生神力呀。喂,你去不去,我反正去,我田里的庄稼都死绝了,我去赚些粮,给我老娘媳妇吃。”
“我去,我也去!”
鲁郡,刺史府。
兖州舟楫吏在挂起新绘好的舆图,向刺史席豫以及州中一干官员讲解,从东平郡往西北开凿至济水,再由济水到黄河,这两段的水利工程。
“济水南下到东平郡,补上颖水支流的不足,惠及东平郡周围郡县,若今后再有如今年这般大旱,亦可缓解不少。济水到黄河一段开渠,除了引水南下,还可行船直通东魏相州,届时……”
骆衡周访等武将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届时我们可以直取相州,再攻豫州,说不定还能一口气打到洛州,把洛州也打回来。”一个清脆的嗓音帮众人把心里话说出来。
席豫等人失笑。
骆乔歪了歪头,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说得很对,不愧是我们兖州的小神童。”席豫赞道。
骆乔奉手:“谢使君夸奖。”
众人又是一阵笑。
在兖州文武官员就开凿水渠一事议论时,作为兖州招牌的小神童也很荣幸的参与进来了。
本来是没人想到让骆乔这个女娃娃跟着一道去修水渠,是席豫的幕僚唐嘉正提议,放出风声说小神童也去修水渠,以鼓励州中受灾的青壮以工代赈。
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那骆乔就说,都借了她的名,那她肯定不能不去,免得州中的百姓觉得她小神童言而无信,并要求:“使君,您要给我个职位,名正言顺。”
还提起要求来了。
席豫还真给了——济平渠使者——口头给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职位。
管它正不正经呢,反正骆乔觉得自己威风了,在席臻面前显摆:“从今天开始,要叫我骆使者,知道吗?”
“无品无阶,糊弄小孩儿的,有什么了不起。”席臻酸了吧唧地说。
“哈,你嫉妒我。”骆乔更嘚瑟了。
席臻立刻就去找老爹,表示骆乔有的,他也必须要有。
他亲爹就问:“乔丫头有力气,你有吗?”
席臻被亲爹的会心一击给打击得蔫了。
“老实待着,别去添乱。”席豫可太了解小儿子了,把路给堵死:“否则我送你去建康,请你大伯帮忙管教你。”
席臻惊恐得差点儿满地乱爬,连连跟亲爹保证自己绝对不乱跑不添乱,千万不要送他去建康啊,大伯父好可怕的,说起道理来一个时辰不会停。
席豫祭出兄长,总算把自家的熊孩子给治住了,心情大好。
建康京,席矩正在拆儿子送来的家书,忽然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把信给撕成了两半。
席矩:“……”
席荣妻龙灵阳:“……始旦好不容易寄一封家书回来,你做什么要撕掉。”
席矩:“……母亲,儿不是故意的。”
龙灵阳:“……给我看吧。”
席矩双手把两半信递给龙灵阳,后者接过来拼在一起慢慢看。
席瞮请旨为钦差巡查江、湘二州灾情,走了有一个多月,这是第二封寄回来的家书,言他如今人在湘州郴县,此处旱情尚不算恶劣,郴江水位还不算太低,暂且还能供县中用水,此地本就山障多湿、夏季闷热,他到郴县的前一日终于下了一场雨,然而雨后太阳更烈,闷热难受。
“怎样养?始旦在信中说什么?”席家的老祖宗王老封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