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气竟那般如数家珍。
就连殷昊都变了脸色。
“哦?”唐尧抬起双眼,目光钉在了沈轻宏身上,“唐某似乎没说是哪位沈大人。”
宁轩两道剑眉慢慢挑高,“懂了,又一个对号入座的。沈大人对萧小公子的身世了如指掌,可是十几年前便关注了?”
宁轩感觉自己扒出了真相,睁大小鹿般黑黝黝的眼睛,添油加醋地说:“如此说来,沈大人一开始便知道萧小公子是自己的血脉,默默关注着萧小公子,却为了萧小公子的未来,不敢相认?”
林青青:“……”
真能搅啊,方子衿当年在冷宫那般凄惨,也有他一份功劳吧。
一句比一句离谱,偏偏还全中了。
萧殷褔凄惨地笑了:“我道叔父邀请我来王府观棋,为何要通过陛下的口!杀人诛心,你们当真是算策无遗漏,不仅捏造细作之说,要我全族性命,还偷换概念张冠李戴,要为我找一位生身父亲!”
“叔父,您定要为我做主!”萧殷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气得脸皮涨紫,“我对那沈太医一无所知。我先前得罪了皇后娘娘,打伤他殿中的奴才,定是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我!”
殷昊冷硬的唇角越发冰冷,依旧不置一词。
“无风不起浪。人家唐大人公认的断案如神,能在认亲一事上害你不成?”宁轩灵机一动,振振有词道,“不若滴血验亲,看是否可以凝为一体,如凝,则是有血缘关系。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林青青:“……”
得,不需要她动嘴了。
林青青瞧了眼宁轩,又瞧了眼宁轩。
宁世子正在为自己的绝世聪明洋洋得意,察觉林青青的视线,怒目斜扬,朝林青青瞪了回去。
林青青:“……”
行吧,一个个都觉得她心怀不轨。
林青青将手背在身后,颔首道:“那便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沈轻宏如遭晴天霹雳,骇得两手不停哆嗦,耳畔嗡嗡作响。
萧殷褔是他的儿子。
十五年前他与于姝情投意合,一夜春宵,被于相发现。
于相不看好他,却对殷昊青睐有加,要于姝嫁给殷昊,否则便将他乱棍打死。
于姝迫于无奈,遵从父亲的意思诱惑殷昊,谁知靖宣帝从中作梗,带走了昏迷不醒的少年。
于姝没能成功,又不敢告诉于相,发现殷昊对那一夜的事情毫不知情后,他们心生一计,在郊外的宅子里生下萧殷褔,用这个“血脉”牵制殷昊。
他们瞒了萧殷褔十几年,骗了殷昊十几年。
倘若真相揭露,他还有命活吗?
沈轻宏身躯摇摇欲倒,眼前一抹黑,倒头栽地。
宁轩冷眼旁观道:“沈太医早不晕晚不晕,在滴血认亲的时候晕,不是吓晕的吧?不过就是认回儿子,有何可怕的,难不成这里面还藏着猫腻?”
萧殷褔:“宁轩!今日就不该让你进王府!”
宁轩:“萧小公子这话,恕我不太明白,睿亲王府不是你家,客人进出,干你何事?”
萧殷褔猛地抓紧扶手,气到肩膀发抖:“滚出去!”
宁轩冷笑。
“来人。”殷昊示意侍卫架起沈轻宏,“拿清水,验血。”
“叔父?!”萧殷褔恼道,“连您都不信我的话吗?他们就是在蒙骗我们!舅舅远在东州,他们去何处查的真相,文书资料一应没有,胡编乱造张口便来,他们说是那便是了?您不是最清楚我的身世吗?”
“够了!”殷昊以一种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笑得极其危险,“你像你娘,本王也看不出你的身世,滴血认亲而已,你在害怕什么?”
“嘶!”萧殷褔震惊地看着殷昊手中的匕首,看着血液落入清澈的水中。
沈轻宏疼醒了,见碗中的血液融合,心里霎那间凉了一大截,绝望地瘫软了身子。
“完了。”
萧殷褔苍白的脸如同死灰般,拼命摇头:“不,不可能……”
“假的,都是假的!滴血验亲……叔父!叔父,滴血验亲当不得真的,我可以和所有人都验上一遍!”萧殷褔全身战栗,却渐渐没了声。
殷昊眼神异常骇人,那股阴冷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的,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可怕血腥。
林青青敲了敲轮椅扶手上的蛇骨鞭,气定神闲地走了几步,背对殷昊,抬眸看着萧殷褔,非常随意地在掌心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上次在昭阳殿,多亏了萧小公子高抬贵手,那可是个大恩。”
“知恩不报,枉为人哉。”
萧殷褔神色骤变,林青青画的分明是那日方子衿掌心受的蛇骨鞭伤痕。
“都是他!是他要害我!”萧殷褔咬牙切齿地指着方子衿,眼含希冀地看向殷昊。
“叔父,他让陛下说什么子虚乌有的抱错之说,就是想让我担上这件事。他们故意挑起争端,为的就是离间我们,什么偶然查证,全是骗人的!”
“萧小公子此言差矣。”唐尧肃然道,“帮你寻回至亲,怎么说成是害你。”
对啊,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何弄这么一出报复他?
萧殷褔突然醒悟,厉声道:“方子衿,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你肯定调查过我的身世!谁人不知你聪颖绝顶,上次在昭阳殿,你装成那副可怜无措的模样,不就是想让陛下护佑你吗!”
萧殷褔看不清真正的敌人是谁,反咬道:“陛下,养虎为患,比放虎归山更可怕,莫要轻信了他的话啊!”
林青青叹了口气,抬脚离开,“朕乏了,萧小公子便劳烦摄政王照顾一二,稍后玉华宫自会派人来接。”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异常安静。
方子衿沉默不语,柔软的睫毛覆盖眼睑,宁静而平和。
林青青靠着窗户盯着他看。
许久之后,马车驶入宫墙,林青青问他:“父皇留下的只有一封信,一个字吗?”
第65章
方子衿抬起头, 说了一个让林青青都震撼的回答。
“棋盘,是地图。”
林青青坐直身子,“什么地图?”
“棋盘初始棋子是按着皇宫宫殿位置排布的,除去没有气的棋子, 和有气但无法做活的棋子, 总计七十九座宫殿。”
方子衿目光落在半空, 仿佛正看着那张棋盘,“每改变一枚青铜子的方位, 便能做活一枚银白暗子。暗子占据一处实地后,会随下一枚青铜子改变位置,成为死子。”
“我记下暗子的方位,却观察到暗子在逐步包围静宫。位于静宫的那枚青铜子失去气后, 经历多次转移, 有两回再次成为死子。”
林青青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看,方子衿发现后,不紧不慢的声音顿了顿,少顷,继续说道:“我不明白那两回死子位置有何深意, 怀疑先帝在棋盘之上留的‘好’字是一种提醒。”
“‘好’的释义有很多种,每种都尝试套入,符合眼前情况的释义,是‘常常、易发生’,即是出现一个字, 也容易出现第二个字, 第三个字。我猜测棋盘之下还有字, 毁去棋盘后果然出现先帝留的字迹,而那两回死子, 也分别落在信函的两个字上。”
林青青心里一阵匪夷所思,短短一炷香的观棋时间,哪怕方子衿过目不忘,思维敏捷,也不可能从一副棋盘中看出这么多的信息。
她怀疑方子衿是不是见过这副盘棋,或是曾经和靖宣帝交流过。
一个“好”字,那么多释义,他居然能全无遗漏一一套用。
她记得方子衿说“看到了一些字”,这还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哪两个字?”林青青出声后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干哑,声气都乏了。
她真正感受到了普通人面对天才时的,那种始终无法超越的无力感。
方子衿的可怕之处不是来自于他本身有多强大,而是他善于利用自己的长处,将超忆症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
少年声凉如玉,却没给人带来任何不适:“惶悚的惶,子衿的衿。”
“惶、衿?”林青青惊讶不已,本能地收敛自己的声音,掀起马车车帘向外看,确定附近无人后凑到方子衿耳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在静宫藏了黄金?”
可是她刚亲政时,国库空虚得都见底了。
今日飞羽阁一观,便能看出靖宣帝绝非酒囊饭袋,然而在他的统治下,宣国财政一日不如一日,殷昊也说过,靖宣帝不曾管理过国家经济营生。
世人皆道靖宣帝远不如太.祖,是个中庸软弱的皇帝,难道他还给自己、给子孙留了一笔宝藏?
靖宣帝是忘记天下都是他的,还是忘记了林夜然有多恨方子衿?
一旦林夜然不用方子衿,他的所有计划皆成一场空。
林青青在最初的不解之后,忽然明白了靖宣帝的心思。
林夜然拥有这笔钱,也是给殷昊做嫁衣,黄金会带来更多武器,令战争更残酷,而方子衿人心所向,能征惯战,届时两方对峙,必定造成比原著更惨重的损失,从而加快宣国灭亡的结局。
她理解靖宣帝的绸缪,但不赞成靖宣帝的做法。
靖宣帝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林夜然,苦心孤诣地一步步引着她成长,将最有用的人不惜代价地锁在她身边,要方子衿心甘情愿为林夜然做事,帮助她成为一个帝王。
他失算就失算在,所有安排都以方子衿为中心,没寻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教会林夜然帝王之术。
林青青吩咐影二:“去冷宫。”
冷宫的雪比宫外更厚重,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雪叠到成年人的腰那么高。
马车停下,林青青也站在了冷宫之外。
静宫是冷宫里一个极为偏僻的宫阙,里面住着一个疯妃,原著中出现过几次。
这人在一天夜里爬过墙头,喂了方子衿一碗温水,第二天又用瓦片割伤方子衿的脸,第三天她便死在了静宫里。
林青青看书的时候,曾怀疑疯妃是遭了大反派的毒手。
现在想想,其实不然。
方子衿不在乎自己的脸,后来更是亲手抓烂整张脸,戴上一张丑陋至极的面具。
对他来说,那一碗水却是救了他的命,否则他撑不过那段饥冻交切的日子。
方子衿即便是心性变了,也不会恩将仇报。
他那时候的目标,应该只有活着了吧。
林青青在一处破败宫墙边行走,没过多久便看见一片断瓦残垣,若有所觉地环顾草木不生的四周,盯着身旁两棵环抱作一棵的桃树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