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棵桃树有印象。
“我来过这里。”方子衿站定脚步道,“在这里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看着这棵树抽枝,开花,结果,用石子砸落下的果子很苦很涩,吃多了便会头晕,呕吐。”
少年伸手触碰树干,像是要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连按了两下,晃得树枝摇曳,“可那些果子,却是我活着的唯一依附……后来,这棵桃树被砍了,我也要死了。”
林青青:“…恶梦最后都会醒的。”
方子衿轻声道:“是啊…我醒了,它还在。”
它还在。
若是梦,为何历历在目,再次出现,若不是梦,它又怎会完好无损。
“梦醒时分,才知大梦一场。”林青青不喜欢回顾过去,却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回忆,也会沉溺过去的快乐、阴影和平凡的日子。
她相信,方子衿的回忆和她不一样,这也是超忆症赋予他的痛苦。
“我们的目标是静宫,停在这里没有意义。”林青青牵住方子衿的手腕,想要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却听方子衿问她:“哥哥也是我的梦吗?”
少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空茫,看她的眼神带着若有若无的陌生和疏离,“我最近想起很多事情,感觉你不止一次来过我梦里。”
“蛊虫在中原那般罕见,你年幼便在前代影首身边学艺,为何懂得控蛊?”
“我的血特殊,常人能看到蛊虫怕我的血。蛊虫有异常反应,也会被认为是遇到危险的应激反应。你为何能确定我的血能引走蛊虫?”
“你究竟,是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林青青松开他的手腕,负手而立,“控蛊之事我暂时说不清楚,至于我是谁,你想从我身上得到哪种答案?”
方子衿心智近妖,记忆又回溯到了二十岁,二十岁记忆里的林夜然出场次数不少,他看不出问题那才是有问题,拖了这么久,她以为方子衿会一直将怀疑压在心底。
“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答案。”林青青用指腹压了压指甲,迟疑了一瞬,便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无论是什么答案,都要有依据,证据以外的猜想都是无稽之谈。”
脸上温热的手指在她脸庞轮廓附近小心摸索,带着细微的温柔,林青青抬眼盯着少年认真的神情,准备让他死心:“没有人.皮.面具,我这张脸不是假的。”
“你是话本看多了。我若是假冒的林夜然,殷昊还容得了我?”发现方子衿的手指滑到喉结位置倏地停下,林青青呼吸一窒,“啪”地一声又快又狠地拍开他的手,打得她自己掌心都麻了。
“我看你有心事,不想陪我走这一趟,便回吧。”说完,林青青颔首致意,不矜不伐地向着静宫走去,脊背笔挺,英姿飒爽,尽量不让自己的背影和落荒而逃牵扯上丁点关系。
她没走几步,便听见方子衿的脚步声。
她停下,少年也停下。
实在无话可说,林青青背着右手继续走,袖中的手指不时轻敲着,在抵达静宫大门才停下。
“不回去?”
“我……”方子衿手足无措,他不想再惹林青青生气了,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移开,勉强定住心神道:“我怕你受、受伤,跟、跟着,保护你。”
“……”这说的是人话吗?咋还烫嘴呢?
林青青淡淡道:“随你。”
她怀疑方子衿发现了什么,想再确定一下。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也是她唯一没有以“他迟早会知道”为借口,直接告诉方子衿的事情。
“你想要那棵桃树吗?”她一边踏入静宫,目光扫视空无一人的庭院,一边问道,“可要移栽到太璟宫?”
“我不太想。”方子衿说。
你得想,你这样让我不好接话。林青青将方子衿的话当做耳旁风,手指拂过耳侧,若无其事道:“桃树三月开花,四月结果,有充足的日光,五六月份就能结出很甜的果子。”
她补充道:“到时候就不苦了。”
方子衿抿起唇,良久才道:“可是太璟宫没有院子,外殿的风很凉,五六月份的日光照不进外殿。”
林青青刻意忽略方子衿说的事实:“有光的地方就有日光,始终是比冷宫要强的。”
方子衿微微点头:“好。”
林青青凝神道:“那我让影卫立刻移栽到太璟宫,皇后也搬过来吧,和我一起照顾它。”
方子衿一脚绊到门槛。
林青青皱了皱眉,“皇后今夜也别睡偏殿,与我同塌而眠可好?”
方子衿黯淡不安的眼眸瞬间亮起,重重点头:“好!”
林青青:“……”
鬼的智多近妖,摸不到喉结都没察觉到异常吗?
不是在和她装傻吧?
林青青凝视少年晶亮的眼睛,抬手挥开落在头发上的蜘蛛网。
恰在此时,不堪重负的房门被从内推开,一道身影疾速冲出,朝着林青青就扑了上来。
林青青还未看清人影,那人便被方子衿用蓬莱剑的剑柄击退。
第66章
少年反手持剑, 红衣蹁跹,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转剑的,只见剑锋划过寒风,如雷霆收震怒, 落雪纷崩。
来人身手不俗, 被方子衿击退后, 竟像一片轻飘的羽毛,没有重量般向后倒飞一段距离, 稳然落地。
静宫还藏着高手?
下一刻,林青青便知自己看走了眼。
对方有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下巴尖削能见骨骼,长发披肩, 发尾斜坠白色素绢, 淡黄色的裙角微微泛黄,全身瘦得好比一张薄纸。
方才,她身上宽大不合身的衣裙被风吹开,宛如一只风筝,承载她过轻的体重, 也是借着那风力,缓冲了方子衿打过去的力道,给人一种身法很轻的错觉。
林青青体会过方子衿的力气,即使他收着力道,也能让体弱的人苦不堪言。
那女子痛苦地捂住腹部, 疼得直不起腰了, 可她却在笑, 琥珀色的眼睛欣喜若狂,弯成半圆形弦月, 含着至死方休的柔情。
“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臣妾都快忘记您的模样了。”
林青青和方子衿对视了一眼,接回蓬莱剑,收入剑鞘中,扫了眼那女子手腕上系着的白色丝带,问:“你是何人?”
林青青原先猜测她便是静宫的疯妃,但她穿着干净整齐,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直到看到白色丝带,她才最终确定疯妃的身份。
方子衿前世见过疯妃,所以他一早便认出了人,也清楚来人不会武功。
方才先她一步抽走蓬莱剑,用剑柄将对方击出影卫的攻击范围,动作雷厉风行,几乎在那人出现的瞬间,就考虑到了所有环节,令疯妃免于实质性的伤害。
这也印证了林青青的猜想,疯妃的死或许与方子衿有关,却不是出自方子衿的手。
“我是何人?”疯妃露出怪异的笑,像是在自嘲,一双如烟水眸欲语还休,道着诉不尽的悲哀。
“一世憔悴为何人,鹧鸪飞去空留恨——”
疯妃莲步轻移,云手舒展,纤长玉指婉转流连,身子随着舞步旋转,裙摆飞扬,轻盈的步调逐渐变得混乱疯狂。
林青青看得头晕,别开视线不再观舞,一寸寸扫量静宫大大小小的角落,寻找靖宣帝留在静宫的东西。
“陛下在寻何物?”疯妃停了舞,立足远处,颇有些病态地望着林青青的脸,清亮的眼睛里笑意绵绵,“臣妾藏起来了,藏在一个陛下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林青青:“你知晓朕要的是何物?”
“藏在臣妾这里,臣妾如何不知。”疯妃怀念道,“陛下可爱藏东西了,自小便是这个脾性。金银玉器、奇珍异宝,陛下不爱用,不喜欢拿出来显摆,却醉心收集,然后藏在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林青青摇首:“朕不是父皇,你认错人了。”
“陛下便这般不待见我吗!”疯妃目光幽幽地打量林青青和方子衿两人,立时破嗔为笑,上前去牵方子衿的手,被方子衿侧身躲开,她也不恼。
“皇后姐姐到底是比妾身美,比妾身更懂陛下的心思,也难怪皇后姐姐能得到圣眷,荣宠不衰。”
她话风一转,“可那又如何,陛下还不是纳了妃?”
“陛下说过,要和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上苍发下的誓言都能打破,还有什么不敢违背的。保不齐不久便会爱上别人,姐姐又能维持盛宠到几时?”
方子衿凤眸一转,看向林青青道:“东西出不了冷宫,我们先回去,派人搜找。”
疯妃抬起手指抵住自己两片唇瓣,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一走,我便将宫里有黄金的事情宣扬出去。姐姐知道吗?静宫底下有一条暗道,通连宫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任何东西,到时,会不会有人比你们更快运走黄金?”
方子衿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有什么条件?”
疯妃偏头凝视林青青,眼神忧伤悲戚,好似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陛下能陪我看一场雪吗?”
林青青没有出声追问黄金的下落,原因有两个。
其一,她和方子衿想的一样,疯妃信誓旦旦,说明黄金一定还在静宫。
其二,靖宣帝能把东西放在这里,让疯妃看管着,代表疯妃是一个值得他托付的人。
“可以。”
疯妃安静下来,笑靥婉约,看林青青的眼神充满了宠爱与温柔。
天上飞雪将停未停,覆盖庭庭深院,方子衿被疯妃赶到静宫大门口守门。
林青青扭头看一眼的功夫,疯妃便又翩然起舞,她用白玉发簪挽起长发,身姿如弱柳扶风,柔软轻灵,素衣罗袖与银白静宫融为一体,相互应和,一样的清冷,一样的绝望。
林青青看得入神,耳畔传来疯妃清脆的笑声:“然儿,好看吗?”
听到这声熟稔的轻唤,林青青怔了一怔,没作犹豫,诚实道:“好看。”
疯妃抬手接住一片失去形状的绒雪,轻轻叹息一声,“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她跳累了,扶着作痛的肚子,靠坐在轩榥上,对林青青招了招手,“然儿,过来让姨母瞧瞧你。”
“姨母?”她是唐聆月?林青青忽然明白这份熟稔是什么了。
唐未寒有两个妹妹,一个嫁给靖宣帝为后,红颜薄命,诞下“皇子”后崩世,还有一个书中没阐述,只提了她的名字——唐聆月。
她翻过唐家族谱,唐聆月的名字很早便被划掉了。
唐未寒对此讳莫如深。
林青青慢悠悠走过去,不慌不忙地在唐聆月身边坐下。
唐聆月打眼一看,便笑了:“一转眼,你便长这般大了。你的眼睛像你母后,我一眼便认出了你。”
林青青没有接话。
唐聆月于她而言是陌生人,是书中三日而亡的疯妃,是一个身世空白的谜团,她无法像唐聆月那般,自来熟地熟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