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意扬扬,简直是顾盼自雄,珍卿笑着说:
“柳先生,礼尚往来,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柳先生表示洗耳恭听,珍卿慢条斯理地说:
“我听过一个奇怪故事,至今想不通是为什么。
“说张三老爹是个读书人,病得要死但无钱买药。一日,张三看邻舍李四,在门外台阶上晒钱,他就悄悄偷钱给老爹买了药。
“张三老爹吃药后大好,拷问张三哪里来的钱……
“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李四门阶上晒的钱又回来,张三父子都松了一口气。
“李四什么也没有说,把门阶上晒的钱又收回去了。
“听说张三老爹病大好了,对街的柳二麻子调侃张三,问他是不是偷了钱?说街坊邻里都在议论呢!
“张三老爹在院里听个正着,后半晌拿了从前教学生的书来看。不知为何,老头儿当天夜里却上吊死了。”
珍卿吃了一口鱼肉,唉声叹气地问柳先生:“柳先生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怪事,有人在台阶上晒钱,有人病好了却上吊了。”
柳先生已经听明白,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架势:
“小妹还是经事少了,不明白其中的世情。那李四在门阶上晒钱,就是给张三家晒的,后来丢的钱莫名回来,说不定也是他重新放回的。不然,晒钱为何不在自家院里?
“张三的老爹是读书人,有的读书人太看重名节。
“那柳二麻子多了一句嘴,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在张三面前捅开了,那张三老爹羞愧难堪,想不开就才了绝路……唉呀,都怪柳二麻子多嘴一问……”
珍卿恍然大悟之间,捶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
“原来是因柳二麻子多嘴!
“可恶,这柳二麻子太也可恶,街坊邻里都看出来,大家都守田如瓶,看着李四暗助张三。
“这杀千刀的柳二麻子,偏偏自作聪明,贫嘴烂舌,多此一问……“
说着珍卿霍然站起来,杀气腾腾地捶桌子,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这姓柳的嘴头太贱了,……长着嘴吃饭喘气就够了,偏偏没事呱嗒个没完,早晚有人拿钢针给他嘴缝上……”
柳先生心间莫名不适,暗觉这小妹脾气挺急,看捂着脸莫名嘎嘎笑的吴二姐,他搞不清是为什么。
珍卿全无异色地跟二姐说:“姐,我去上个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柳先生终于有点恍悟:“这小妹骂人,无意间殃及池鱼了,我在家中行二的啊。”
吴二姐莫名笑不停,好容易止不住,问:“你不说你是嫡长子嘛!”
柳先生不太愉快地说:“我前头还有个庶长子,论理也是我排第二的,唉呀,小妹真的是……要不是她年纪小,我真怀疑他在指桑骂槐。不过,她肯定是无意的,肯定是……”
珍卿没在外头上厕所,就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儿。
回来在他们的邻桌,看见个化成灰她也认得的人——一想起钱明珠受的酷刑,珍卿一记起他的名字,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他帽檐压得很低,把半张脸都遮得严实,叼着一支香烟,一直垂首翻看报纸。
珍卿轻手轻脚地回座,跟吴二姐小声说:“二姐,我肚子疼,我想赶紧回家。”
吴二姐去账台结账,珍卿和柳先生先出去。
珍卿等到吴二姐出来,说有点事要单独跟他说,那柳先生老大不高兴,一步□□地向南边走。
他走了有一二十米,冷不丁折回来忽然问:“你们不是在议论我吧?”
珍卿跟二姐讲看到聂梅先,两人压低嗓子小声嘀咕,这柳先生
在背后猛一出声,差点没把两个人吓死。
吴二姐反应没有太大,叫珍卿别在外头逗留,就坐黄大光的车回去。
吴二姐回到办公室,先跟母亲、弟弟,沟通遇到聂梅先的事。
讲完了正在思虑,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
吴二姐赶紧接起来,以为是弟弟或母亲打来。没想到是柳惜烈,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问,小妹讲那个张三老爹的故事,是不是特意骂他的,又说小妹小小年纪太刁钻……
走了一程路之后,珍卿见到处都是水涡,黄大光鞋子裤角都湿了,她就说下车自己走一会。
珍卿见对面有个会馆,下面站的有两个熟人,是铁通实业大学的男学生——之前为施祥生的事,围施家住宅和立法会请愿,不少活动他们都碰过面,也算混了个脸儿熟吧。
对面那两个人,他记得一个叫郜家俊,一个叫卫什么君的。
珍卿没有叫住他们,本来就是半生不熟的关系,叫住人若妨害到人家私事,着实没有必要。
等回到楚州路杜宅,才晓得米月、乐嫣,给她打了七八通电话,问她下午来不来升平戏院。
珍卿问杜太爷和二表伯,有没有兴趣看文明戏,这俩人都像霜打的茄子,身上不爽懒怠走动。
陆三哥已叫过医生来,病症是晕船加水土不服。
珍卿看又下雨了,又因碰见刽子手聂梅先,她原本不大想出去。
但三哥说这阵子家里事多,珍卿自己也太忙碌,合该出去散一散心。
而米月、乐嫣两个人,又在戏院里殷殷期盼她,珍卿还是没精打采地出了门。
看珍卿刚到家又出门,杜太爷瞅着像有话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啥,说叫袁妈陪着小姐出门。
但胖妈跟杜太爷说,袁妈人生地不熟,话也讲不大通,倒不如叫她陪着熟悉。
等到了升平戏院,米月、乐嫣早在门前等。她们三个半个多月没见,小别重逢着实亲香地很。
米、乐两人讲出游的见闻,说前面倒还好玩,后来江南整天下大雨,连烟雨园林也看腻了。
米乐、乐嫣挟着珍卿进去,一边讲着上午两幕戏的内容。
她们说跟原小说讲得差不多,就是阿葵跟表弟戏加了点。但是观众反响特别热烈,报社记者采访之后,目前也是大唱赞歌的多。
珍卿被她们欢快情绪感梁,心情也不觉轻快了不少。
她们进升平剧院略晚,戏目已经临近开始了,主持人正在念作者信息:
“……云之亦先生,以洞若观火的冷峻视线,付以深蓄而富爆发力的笔刀,刺响昏昏噩噩的吹号人,叫他吹响女性独立解放的号角……”
珍卿她们三个人,躬腰缩背地挤进座位,她挤蹭到了某一个人,赶紧一脸诚挚地道歉。
她们在培英的老对头,察丽看到他们,一脸酸薄地冷笑:
“有人真是没德性,守时是做人最基本的美德,是对别人最基本的尊重,你们要是热衷消遣玩乐,干脆不要来看表演,都已开始了,老鼠似的钻进来,真是扫兴……”
周围的观众也在侧目,不知惊讶于察丽的尖酸,还是不耐于珍卿三人的迟到。
还有另一个女生姚铃儿,也看热闹不嫌事大:
“米月、乐嫣、杜珍卿,你们这帮人整天群出群入,夸口说要办报纸做大事,如今做出什么惊天伟业了?”
米月仰面翻着眼说:
“哟,哈巴狗儿好大口气,我们群出群入的这帮人,横空出世做的女性报纸,每期订购量有六千份,培英同学抢着阅读呢,你们这舞台上的文明戏,也不过是拾人牙惠——”
察丽发狠踹一脚凳子,抱胸冷笑着说
“这年头谁还没些文才,会写一点酸诗小文,把小檀也不放在眼里,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你们看看这么大的场面,别管是不是拾人牙惠,你们一辈子都不能有吧,好好跟人家学学吧,写出来的东西,只配给闲汉村姑看……”
米月跺着脚拉珍卿:“你倒是说句话啊,叫这些土哈巴狗,踩到我们头上了。
珍卿还没有发神威,胖妈仗着胖粗身躯,把那拿脚踢凳的察丽,挨挤得直向她右边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嘿诶诶,这是谁的脚,还是哪头母驴的蹄子,看文明戏不讲文明,你上大街上看打快板。真是的,来的时候掉屎坑是怎么着,这脚也臭嘴也臭,把人都熏恶心了。”
察丽他哥察奇过来了,推搡着胖妈,骂的特别难听的脏话。
坐在前头的几个男生,赶紧过来把察奇拉走,打头那个小白脸子,还替察奇给珍卿她们道歉,说男生欺负女生没道理。
不过也提醒他们,戏目马上要开始,还是赶紧坐下来看戏。
乐嫣在位置上坐好,拉着珍卿和米月,乜斜着姚、察二人冷笑。
珍卿示意米月、乐嫣不要动,笑眯眯看着察丽她们说:
“察丽、姚铃儿,上回看你们在剧社表演,我看你们不在台上做配角嘛,一个人演树木,一个人演风婆。
“唉,说起来,如今剧社的舞台大了,经费足了,倒给大家不少的便利,你们也不用辛苦做配,自自在做个观众,倒是轻省多了……真是替你们高兴呢!”
前面那几个男学生,还有人频频回头向这里看。
米月、乐嫣都发笑,察丽、姚铃儿正大声反驳……
这时主持人已经走下去,台上大幕缓缓地拉开,灯光暗时察丽还在说话,有身边的观众喝止:
“请你们安静些,对表演有最起码的尊重吧……”
“阿葵,你安心跟他走吧,我们终能再见的,你要相信我……”
那个演阿葵表弟阿黎的人,手伸的像扔铁饼一样。
又像是胡先生给四姐写情诗,说他有一只钩子,能伸到恋人的身边。珍卿觉得那演员的手势,就像举着一个钩人的钩子。
演阿葵的阮小檀,泪雨涟涟依依不舍,然后决绝地跳下舞台……
珍卿认真地看完节目,她自己是哭笑不得,什么玩意儿这是,简直演成了狗血爱情剧。
周围是观众们潮水般的掌声,好多男生吹口哨尖声呼叫,还有人争先恐后地上台献花。
更有不少人簇拥到台上,要跟演员们拥抱合影,前面人群往舞台上涌,工作人员艰难维持秩序——这一切都证明一件事,这一出话剧《逃》火了。
珍卿觉得阮小檀很尽力了,但不晓得是谁改的剧本。
察丽她们比台上人还高兴,一边热烈地拍手掌,一边把珍卿把阮小檀她们比,冷嘲热讽没个完了。
米月、乐嫣本也觉得好,被察丽等夹枪带棒地刺,觉得好也不能说好了。
两拨人针锋相对地吵,培英男校的几个男生,从前面坐席那里跑过来调停。
卢君毓和邵棣两人,是海宁高官子弟,而且学业好风度好,在培英女学生的心目中,也算是白马王子一类的人物。
邵棣很潇洒地开口,说请培英所有女生,去西点屋喝冰汽水并且看跳舞。
女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米月和乐嫣瞧不上她们发春,也没兴趣跟男校毕业生撩骚。珍卿是观赏体验不佳。她们三个人不理会邀请,手拉手扬长而去了。
卢君毓本在应付别人,见状赶紧追着她们出去。
珍卿坐上车的时候,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喊“杜珍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