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方离开一瞬,那边忽又有了响动,燕珝本以为没了朱钗这类尖锐之物她便伤不到自己,谁知就在着小小的马车内,她还能再一次发出痛呼,他看向她,看着她都如此了还躲着他。
刻意被压制的声音闷在喉中,她缩在角落不想被他发现,捂着眼睛不敢出声。
云烟心里酸胀,真是时运不济,什么高僧算出来的婚期竟然会遇上这样的祸事。就连擦拭泪水时,袖口亲手绣上的花纹重重地磨过双眼,又因金线粗糙,面上的胭脂混着泪水进入眼中,这会儿眼睛火辣辣地疼,像是还有睫毛被揉了进去。
她咬着唇死死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衣袖一点点擦拭着眼角,不是委屈酸涩的眼泪,而是眼睛疼痛不可抑制的生理泪水一点点滑落而出,不敢让对方发现,只能自己一点点轻触,试图将眼中混入的睫毛取出。
可越是害怕越是慌乱,手忙脚乱地反而让自己的动作极其不自然。因为方才的祸事,手脚还害怕地打着颤,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那满身的血迹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
云烟越想越委屈,恨不得咬舌自尽,也不要受此羞辱。
直到感觉到那冷香再一次靠近。
她手蓦地顿住,紧紧捂着双眼。
“我没哭!”
鼻音重得不像话,她从没听过自己这样的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些莫名的娇嗔和埋怨——这不对,这不该是她现今的语气。
但声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露,对方也“嗯”了声,声音比方才软了许多,不再是最初那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气息。
“眼睛怎么了,给我看看。”
云烟害怕他的触碰,他越是靠近,身子颤得越厉害,抑制不住的害怕涌上心头,她害怕他。
真的害怕。
燕珝冷了神色,方才稍稍带出的柔情顿时消弭,换了声音。
“我数三声,将你的手放下来,否则,季长川的命就别要了。”
“三……”
“睫毛掉眼睛里了,”云烟吓得忙将衣袖放下,将已经被揉得通红,甚至带着酸涩的双眼露出,“……别杀他,别杀他们。”
她呜咽着,任他靠近。
燕珝面上微微抽动几分,心里暗恼自己为何又要提到季长川,这个威胁对她来说就如此有效么。
她就这样在意他。
但此时显然不是恼恨的时候,云烟泫然欲泣地努力睁开双眼,不让泪水滚落,可通红的眼角带着一丝被揉搓后的痕迹,燕珝微不可察地叹口气,道:“别躲。”
云烟只好不动了,感受着他的接近,还有他身上血腥味与冷香混杂着的气息,任由这气息将自己包裹,也不敢动弹。
眼睛是真的很难受,云烟吃了苦头,微微抬眼,将自己难受的地方展露出来。
这下是真的一览无余了,她心里有些悲哀地想。
看着男人靠近,长指触上脸颊,又靠近到人体最为脆弱的眼部,长睫止不住地眨,稍稍有些粗砺的指腹触到眼尾,云烟想躲又不敢躲,只能承受着他的接近。
距离拉近,云烟再一次看清了男人的容貌,他长眸低垂,专注着眼下手中的事,云烟的视线却止不住地往上,容纳进他更多的面容。
距离太近,太近。甚至可以看见男人脸侧细小的绒毛,漆黑的鸦羽挡住了他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他眸中所含有的情绪。
不安、羞赧,还有一直惊魂未定的恐惧缠绕在胸中,云烟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眨眼,”男人轻声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激得她后颈一阵紧张,“现在看看,好了没。”
男人动作细致,又快,几乎没感觉到难受便恢复了正常。云烟眨眨双眼,垂下头,继续缩在角落。
她下意识想道谢,却忽得又想起那一室被歹人压住的乡亲们,还有雪地里,不知这会儿是否还活着的,她的夫君。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堵在唇角,她闭上嘴,垂头避开他的视线。
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男人的轻笑。
像是被气的。
即使他没说话,云烟好像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在气她,没良心。
云烟攥紧了衣角,手中的盖头攥出了褶皱。几乎感受不到马车的晃动,稳而快的车驾便停了下来。
寂静无声,云烟不知现在该作何,男人也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眸,没有动作。
严格来讲,她是被这人强掳而来,她应该对他充满怨恨才是。可就在方才,他还帮她将眼睛里的睫毛挑了出来,那样轻柔……而且,她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对他,恨不起来。
因为脸么?云烟恍惚地想,他的容貌确实有这个资本,让万千少女为止倾倒,但凭心而论,六郎也并不差。
脑中杂乱的想法尚未理清思绪,便听男人用那冷冽的声线,开口道:“下车。”
手中的盖头蓦地又抓紧,男人先她一步下了车,视线中,男人站在车下。车外的情况看不明晰,只能看见……威严的红墙,身着厉甲的兵士,还有……
来不及细想太多,她磨磨蹭蹭的动作显然又惹了男人不悦,墨眉蹙起,不过转瞬,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好似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身子落入了不似他长指那样冰冷的怀抱,带着些暖意,将她整个抱在了怀中。
下了车,濒临下坠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她紧闭着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被他扔下去。
殊不知她这样依赖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眼前之人,男人心中的郁气总算消解了几分,连带着面上的神情都稍稍松了许多。身旁随侍的宫人察言观色惯了,瞧见此情此景,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云烟开始紧闭着双眼,等到终于适应了这被紧紧抱着的姿势,睁开双眼,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何处……”
陌生又莫名熟悉的感觉袭来,明明未曾见过的地方却让她感觉万分难受,心跳飞速加快,身子止不住地挣扎。
她要下去,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害了她夫君的歹人!
云烟甫一挣扎,身子便被男人钳住,二人之间体型的差距让他很轻易地便拥住了她,有力地臂膀护在腿弯,肩膀被他按在身前,挣扎不得。
“你最好安分些。”靠得极近,男人的声音从胸腔微微振动着,震得她胸前发痒,带着些麻。
云烟无助时便想哭,这会儿又想落泪,却害怕男人一直以来的话,眼中噙着泪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若说他是好人,他竟然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甚至看着身份还不低,宅邸这样大。
若说他是坏人,他方才还帮她,还抱她……不,云烟甩甩脑子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定也是求色,等到将她吃干抹净后便会杀了她,不留情面,就像刘婶子夜里同她讲的强盗故事一样。
云烟挣扎不得,只当自己死路一条了,他若要来硬的,她便咬舌自尽!
男人脚程快,不过片刻,便进了一看着富丽堂皇的院落,云烟没心情看那院中的假山流水,心中的盘算愈发深重。
她还想,若是可以,她还要为六郎报仇,哪怕用嘴也要让他吃痛,就像那日咬玉珠一般,定不能让他好过。
脑中思绪纷乱,直到感觉自己被并不温柔地扔到榻上,云烟想躲,这种时候被扔到榻上,某些意味也太强了些。泪滴止不住流出来,她大声道:“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
男人方才抱着她,身上的血腥味粘到了她的身上,云烟只觉得气味难闻,像是自己都被泡在了血中。
她挣扎着想要推开,可男人分毫不让,凑近,那双不带情.欲的眉眼一点点靠近,云烟慌乱着退后,无助地靠在床榻上,柔软的被褥下陷,感受着身侧微微的凹陷,恐惧愈发深重。
“你别过来,别过来!”云烟拉过被褥,眼神中满是惶恐,“你到底是谁!”
不同于外院的华丽,内室虽大且宽敞,但并无太过张扬的配饰。即使如此,云烟也能看出这主人家的富贵,是和六郎那般不同的。
此人,只怕位高权重更胜于六郎。
男人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动作着,云烟慌乱中听到“啪嗒”一声轻响,随后又紧接着发出两声相似的锁扣之声,她懵然回首,手腕脚腕,俱都被一金色的锁链拷住,让她无法动弹。
“这是什么意思,”她很是无措,晃动着手想要挣脱,冰冷的锁链发出钉铛的脆响,却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改变,“你……”
起初看着无法动弹,仔细拉扯之后还另有玄机,她有活动的空间,可一只手和双脚都被拷在床榻之上,只怕活动的范围也不会很远。比起被锁起没有自由的恐惧让她更难受的,是被这样束缚住的羞耻感和恐慌,一点点折磨在她的心头。
脖颈处红得要滴血,鼻头堵得无法出气,脸上的胭脂早就被泪水打湿花得不成样子,男人皱皱眉,朝外吩咐了什么。外面有人影晃动,不过片刻,热水和新衣便被人松了进来。
侍女不敢看向床榻,规规矩矩地将水盆和衣物放进,便无声无息地离去。
室内暖和,云烟并不冷,可看着男人宛如冰霜的脸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再一次靠近,云烟的视线却落在了他染红了的衣衫之上。
显然他也对此无法容忍,皱着眉脱掉外衫,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又将热水亲自端来,拧干帕子便要擦她的脸。
云烟被这动作都要搞糊涂了,抽噎着任由他用温热的帕子擦去她脸上花了的胭脂。
帕子上的暖意让她哭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放松了许多,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些,眉眼间的胭脂最先被洗掉,随后是脸颊处,再最后,是唇畔的口脂。
男人低垂着眉眼,仔细又认真地用帕子擦拭,可口脂多少带些粘腻,帕子擦去反而晕开。男人俊眉稍稍曲起,抬起长指便按了上去。
指尖因为沾了热水,不再冰冷,指腹揉搓着她的唇角,柔软的触感一次次撩拨着指尖,修整得整齐的指尖泛起了红,也不知是口脂的红,还是指尖的血色。
云烟仰着头,感受着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作乱,摩挲着唇瓣指尖一点点加重,或又渐轻,像是羽毛瘙痒般难耐,不由得便张开了唇,像是前阵子因咬了玉珠口中有伤,季长川拿着药棒为她上药时一样。
檀口微张,男人手移动不及,半伸进了她唇中。
眼神骤然晦涩。
云烟却在惊慌之中又闭上了唇,这样一来,反倒像是她主动张口,含住了他的指节。
心中一麻,云烟忽然觉得这样仿佛有着什么别的意味,就见他猛地缩回了手,另一只手却拖住了她的后脑,死死掐住她的后颈。
眼底的晦暗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些隐隐的怒意,“谁教你的?你和谁学得这般讨好人?”
泪盈盈的眸子看向他,根本不知他眸中的怒意从何而来,更觉得他口中的讨好是无稽之谈。这样被羞辱,还是人生头一回,没头没尾地将她强掳来,伤害了那么多人,竟然还这样羞辱她!
云烟心中愤恨,张口便咬了下去,咬在他的小臂之上。
因着在室内,男人穿得比玉珠还要单薄上许多,很轻易就被她咬出了痕迹。可她感受不到分毫躲闪之意,只是愣住,微怔,然后坦然地将手臂伸出,任她发泄。
云烟咬了一半,反而因他这样的动作渐渐松了口,泪水滴落,擦净的时候,道:“可不可以,不要杀他们。”
她又哭了,可她忍不住。
男人收回手,丝毫不关心手臂上泛出的血色,静静地看着她。
苍白的面容,冷峻的神情,站在榻边,一言不发便带来令人惊惧的压迫感,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烟怯怯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门外传来声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
来人拉长了嗓音,听着不像正常男声,反而又尖又长,像……阉人?
“陛下——”来人道:“回禀陛下,罪人季长川已押如天牢,可需审问?”
云烟还未回过神来,只听男人淡声道:“不必,等朕亲自去。”
“……陛下?”
云烟喃喃,对,她方才是听他自称过朕,可她慌乱中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些。
他是陛下?陛下怎会如此!
但他若是陛下,一切便通了。六郎这样大族的公子,在他面前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这天地间高高在上的那位,还能有谁?